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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第六章:逆来顺受到何时
春节是中国人最大的传统节日。农村人把婚嫁等喜事,——就象他们平时省吃俭用下的一滴滴猪油一颗颗花生 ,在正月里头,一股脑搬到桌上,大吃大喝一顿——都推到春节期间办理。
我读初二的那个
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段时间,集体屋的钥匙竟在父亲手里。那天一大早,父亲就起床了。妈说,大正月的,起大早作什么呢?
父亲低低咳嗽一声,在抽屉里摸索出一把钥匙,说,喏,今天不是孙兰梅她弟弟请客嘛,要用集体屋,我得早点去把门开了。孩子他娘,卫生纸放哪儿了?
卫生纸?这边……干吗?
我肚子有点隐隐作痛,怕是这几天吃坏了,想去解个手。
父亲在袖子里掖了几张卫生纸,手里捏着钥匙出去了。
前面介绍过村里的公用厕所,在操场的西南角。由几块木板和柱子支搭在河上面,下面是在河边建造的一水池。地板上有许多窟窿,可以看到下面的粪池。
坐在摇晃晃的座位上还没解完手,父亲就听到操场那边好象有说话声,估计是办喜宴的人等着进屋准备宴席,于是就匆忙忙地起来。系裤子时,不小心一松手,手里捏着的钥匙,掉到地板上,不偏不倚从窟窿眼溜到粪池里去了。
这边的人在等着开门。
因为他们今天的客人多,有本村的,还有外村的,分两波请。第一波,准备在十点开始,到十二点结束。第二波,十二点开始,到两点结束。
所以,八点以前,屋子里的墙壁必须修饰好,桌椅摆放齐整。
但进不去了,钥匙掉在厕所里了,几个人对着那把大铁锁着急,议论。
一会儿,李正国和她媳妇也来了。前面的喧嚷声,也吸引了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屋子没有任何门窗,怎么进去呢?过半小时就八点了。
要不就砸了锁,先进去。有人提议。
那怎么行?你倒出什么馊主义,人家今天办喜席,这里倒砸起锁来了。锁代表什么?同心锁你听说过吗?孙兰梅喘着粗气,大声说,就怪了,多少年,这钥匙都保存得好好的,从没丢过。偏今天我弟弟要办喜酒,钥匙就会掉到厕所里去?韩圣忠呢?他是否成心和我们作对?不怪我要这么想。
父亲一直蹲在操场一角抽旱烟,想办法,听到这边有人喊他,就过来了,一脸深重的歉意,说,小婶子,这事……确实对不起。我想,如果你认为砸锁不好,要不上去,把二楼楼板掀去一块,人下来,从里面把门座的榫子去了,整个门就可以先卸下。改天,我把门修好如何?
修门不要钱?你出?李正国冷冷地问。
还没等父亲回答,孙兰梅嗔怒他丈夫说,你脑袋积水了不成?卸门与砸锁有什么区别?人都说媳妇就是家的一扇门,这倒好,人家结婚办宴席,你们倒卸门了。要说解决办法,我倒有……
众人一时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那张虚胖而圆的脸:一个个小孔孔,密集分散在鼻翼、脸颊处,是麻子。三角眼,斜吊。鼻梁塌陷,鼻孔上朝,大蒜鼻。宽嘴巴,暴牙。两片厚嘴唇,切切一大碟子。
哮喘使她脖子一伸一缩,一粗一细,象只工作着的鼓风箱,喉经若隐若现。
那天我发现这女人要多丑有多丑!
她那中等个子,小平头,一双大眼睛,四方脸,看起来很精明的丈夫站在她身边,简直就是青松种在牛粪里了。
他怎么会娶这个女人?
那时,我读初二,已明白朗才女貌和彼此般配的含义。当然,每每想到这几个词,我的脑海里就跳出王碧清。很讨厌,后面总拖着李兴林的影子……
什么?大碟子里飞出的话,把我从对王碧清的幻想中惊醒。你说什么?我又大声问。一圈人的眼光齐刷刷转到我这里,现在,锋利的刀片来切割我了。
哇哇,怎么那么黑?其中一个从别村来的以前不认识我的人这样惊叫。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又高声问,你再说一遍,要我爸爸干吗?
孙兰梅不屑地扫我一眼,说,你爸爸不干,你替他干?我看你连填粪池还不够呢。
……
父亲忍辱如此做了,钥匙取到了,门开了,同心锁完好无整。鞭炮声劈劈啪啪响起,宴席上热闹盈盈,黄酒冒着热气酒香四溢。幸福美满,百年同心,子孙满堂……
正午的太阳,照在我家的门前,稀薄得象随时会被风刮走的羽毛。飘飘忽忽,从廊檐,飘到门槛,飘进窗户。没有根的温暖,不能在心灵里沉淀。我讨厌这虚无的光明,不如让我在黑暗中。
恨恨地从廊檐下的椅子上起来,走到里屋,关上窗户,我钻进黑湖湖的床上。
屋后水塘边,母亲在为父亲洗脏衣服。
嚓嚓嚓,板刷刷衣服的声音飞进来,一次次地击中我脑子里的回忆按纽,自动地播放起我实在不愿再看到的上午的一幕:
一男一女对父亲抓牙舞爪,父亲低了头……人们在粪池边围成圈观摩,父亲跳下去了,弯腰伸手,突然一滑,趴倒了……
板刷能刷走粘在衣服上的脏物——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从嘴里吃进去下面拉出来的东西——却刷不走我心里的耻辱和伤痛。
它们从一个小洞口吱吱冒出来,扩大,成块块紫青色的黑晕。再扩大,变作脸谱狰狞的气球,滴着血。再扩大,气球爆炸了,满屋的肉丝、肉酱、腥臭。旋转,飞扬,组合。我看到一座很高的坛,阴森黑暗,无数条蛇围绕在坛的四围,吐着舌头。坛上有一个头,没有身体。凹陷的眼睛,铜铃般,放射出幽蓝的光。舌头拖出来很长,是一条蛇。脸上有无数双手,瘦骨嶙峋,指甲锋利。
那个头发出声音,对我说,我的名字叫仇恨,也叫报复,你有什么愿望,可以告诉我?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盯着它,竟然一点都不害怕。我郑重地跟它说出我的愿望,你帮助我,让李正国家,今年能死两个人。
那一晚,我许下有生以来第一个诅咒。
可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诅咒怎么就应验得那么灵。这年年底,孙兰梅和李兴林五岁的弟弟,相继得病死去。
真的是那晚,我在意念里遇见魔鬼了吗?这是魔鬼在帮我的结果吗?
想起来,我就害怕得不行。
其实,当时下诅咒时,更多是基于一种愤怒情绪,真要他们死人,我是没有预料的。
哀号,丧曲,送葬队伍一身的白孝,满路飘扬的纸钱……那次,我真切地触摸到死亡的恐怖和真实。以前村里也死过人,但我没有过这种感受。这次,是因为,死了的人恰好是我曾经诅咒过的。我突然感觉自己是个杀人犯了。
我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极力地回想我许下有生以来第一个诅咒时,在意念里看到的那个恐怖的坛和头。我很想再看到,乞求它,如果真是它弄死他们,乞求让他们重新活过来。
但我没有遇见它了。
倒是楼板好象突然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吓得我一溜烟从床上滚下来,跑到外面,发现送葬的人们已陆续回来了。
我对自己的懊悔,转变成对父亲极度的反感和抱怨了。是他总这样毫无原则地忍让和窝囊,把我逼到半夜时分诅咒别人的地步。
我原本完全可以是个单纯的学生的。
当然心里的隐秘,我决定跟谁都不说。我开始也有了一个象父亲一样的,可能藏着杀人证据的小木箱。
那时,这小木箱里,藏着我曾许下的诅咒。后来,也藏着一只死了的牛。
连着死两人,对李正国是个灾难性的打击。他恐慌了,到处求神拜佛,请风
风
人的命运,有时,掌握在毫不相干的人手里。人有时可以躲避战争中的炮弹,但躲不开一只小鸟从头顶飞过,恰好拉在头顶一堆鸟粪。
那时,一开始,我非常害怕风
风
无事不登三宝殿。
在他郑重其事地说出目的时,爸爸妈妈都陷入为难之中。爸爸说,正国,其他事,都好说,但这搬迁祖坟的事,我怎么能做呢?咱都是中国人,这点伦理总是一样,随便搬迁祖坟,是使不得的呀。
李正国脸无表情,说,可是,
一说起死去的人,他脸上泛起悲哀,夹杂着仇恨。
爸爸妈妈一时无话。
许久,父亲说,祖坟搬迁的事,我一个人真还作不了主。因为我自小过继了的大哥还活着,改天还需得跟他商量。
李正国同意了,但要求搬迁的口气很坚决,是保护唯一的儿子的勇气和无畏。
父亲跟自小就过继到几十里地外给别人做儿子的哥哥谈到这件事。这位哥哥,平时跟我家走得不多,但搬迁祖坟一事倒激发了他的家族情结,带着那头一帮粗壮好斗的小伙来了,誓死要保护祖宗坟地,不惜流血牺牲。
这边李正国则把村里的远近小亲族,纠集起来,为争取祖坟风水而斗争。当然,对他来说,或许更直接的是为保护唯一的儿子的生命,是神圣的父亲职责在起作用。但争取祖坟风水的目标,不更方便号召和团结人心嘛?
自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后,农村人之间的联结,逐渐松散了。但宗派和家族情结,依然是浓厚的本根思想。
因此,两方虎视眈眈,磨刀霍霍,摆开阵势,颇有宁为身死勿为瓦全的斗志。
那时,在农村,这样的小亲族斗殴,出人命是常有的。
父亲沉默了。
解铃还得系铃人,不知谁请了风
一推算,李家最后一代子孙,就是李兴林。马家最高长辈,是我大叔。
大叔本就想决一死战,一听说要骑在他头上,更是火冒三丈。那边威胁,如果替代方法我们都不采用,那就干吧。
看来,系铃人还是解不开死死纠缠一起的铃,叮叮当当地响不完几千年的恩恩冤冤,你仇我恨。
但这次,难解的铃终于还是解开了。怎么解,我想读者也猜到了。绵羊般逆来顺受的父亲,用自己的尊严和屈辱,平息了一场风波。
当我看到,李兴林当着众人,神气活现地坐在父亲两肩上,一只手扯着父亲的头发,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鞭子,抽打父亲的后背,吆喝驾、驾,学骑驴的样子时,我两眼昏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叔和那一帮人早气走了。
晚上,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风很大,晃动沉沉的黑幕,来回摇摆。狗吠特别刺耳。据说,狗眼能看到鬼。我不知,黑夜里是否有更多的鬼魂从坟墓里出来,到村子里来游荡了呢?
这样胡想着,我把椅子靠着灯光底下移移,屋子角落的阴影让我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晃动。
妈妈一边就着灯光纳鞋底,一边抱怨父亲,说,我说你怎么就木瓜一样不开窍。先头,你说不公布以前的真相,我也就随了你的想法。现在,他这麻子老婆见阎王了,你干吗还不去澄清?
母亲说的话,正好撞到我心坎上,我两眼也紧盯着父亲,看他说出什么话来。
父亲沉默,抗起旱烟,呼呼哧哧抽起来。妈妈看了他几眼,突然把鞋底往桌面上一撩,伸手拔掉父亲的烟管,说,抽什么抽?跟你说正儿八经的事,你倒是过脑子没有啊。
哎,父亲一声长叹,说,孩子他娘,这么多年咱都过来了,就不能再忍忍?你看现在,他家丈母娘都是正国养着,他小舅子虽是结婚成家了,但还是毛头孩一个,需得正国帮助。事情肯定一天要澄清,等他小舅子也独立一点了……
爸爸的话未完,母亲气得呜咽了,说,就你这观音菩萨心肠,谁领你情嘛?他丈母娘一日不死,小舅子一日不独立,你就恁背黑锅了?你要背你背去,别让我们一起背……哎哟哟。
母亲突然捂着肚角,我连忙跑过去扶住她,问,怎么啦,妈。
还不是老毛病?多半也是被你爸这老货气的。妈妈答。
我送妈妈回屋睡觉后,父亲还坐在那里抽烟斗。我也不想理他,习惯了,这个人。对于他的固执,我无奈。对于他的窝囊,我怜悯。有时甚至有点点恨,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恨。
那晚,我又看到了那个恐怖的坛和头,问我,你有什么愿望,可以告诉我。
诅咒的念头升起来了,又被我压下去。
因为我看到,诅咒不但是伤害了别人,也在伤害我自己的亲人。
冷冷地不理它,恐怖的坛和头尴尬地退去了,我也醒了,黎明的阳光从窗户钻进来。
很快到了春播时节,学校里放几天假。
有一天吃完早饭,正准备出去割猪草,我听到前面的李正国在嚷嚷,说是发现棚里的耕牛,在昨晚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
我心里真是高兴啊,这就叫现世报!
背着筐,蹦蹦跳跳地来到古龙河岸,发现春光真是妩媚:繁花遍野,绿草青青。河水清冽,碧得温纯。我顺着河岸割草,很快就满满一筐了,发现自己也到了一幽僻地段。
找块干净地方,坐下,从筐里掏出画具,开始画画。蓝天白云小鸟,复印在河面的波光粼粼中,构成一副奇异的风景……正画得出神,几声微弱而怪的呻吟,从旁边的芦苇丛中传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谁啊?
喊了一声,我两眼的视线顺着呻吟寻找过去。
一只大耕牛,陷在淤泥里,已经陷入一半身子,挣扎着。
李正国的牛!
一反应过来,我赶紧拿起画具,背上竹筐,快跑。心里不住祈祷着,旦愿我没有看到这一幕,我其实也算没有看到。旦愿别人没有看到我在这里。旦愿没有任何人发现这只牛。
一气跑回到村口,撞到从村里正出来的李正国有病的丈母娘身上,她一边巍巍颤颤走着,一边跟身旁的老头唠叨着,你说我正国怎么就交这样的霉运呢?哎呀,真是前世没修,好端端的牛,怎么就跑了……哎哟,你这小黑崽子,什么事,咋就这么个急脚鬼一样呢,仔细摔倒了。
我没有回答,一溜烟家去了。
一整天我提心吊胆地等待结果。
到晚上十点多,前面的悲叹和哀哭声,报告过来好消息,李正国找到了陷在淤泥里的死耕牛。
我心里真是高兴啊,这就叫现世报!
但其实,这也是有我的一份功劳的。心里隐隐地有几丝责怪,但象抹蛛丝马迹一般被我轻轻抹去了。
我决定把这秘密跟谁也不说,藏在我心灵中的小木箱里。
失去了这只耕牛,对李正国来说,完全是断了一只臂膀。何况,我隐约听别人说过,他利用村长的职位,在分产到户时,多得了一些田地。今年,他家小舅子结婚后带着新媳妇出门打工去了,把他的那一份田地也让他种着。他的弟弟李正华,每年的农忙,家里人手一直缺乏,都是李正国仗着自己有村里人唯一的耕牛,而腾出劳力和时间去帮他。
现在倒好。
因此,春播最好时段的半个月,他家的田更本就翻不过来。以前用耕牛犁,半天就干完的活,现在需要三天。
而我们家,由于本来田地就少,加上父亲劳力好,总是早早就完事。因此,在李正国急得流汗时,父亲已不慌不忙地在屋后清塘边,洗去粘在小腿肚子上的泥巴,回到家,吃过饭,稳稳地抗起旱烟斗,呼哧呼哧地享受饭后一根烟胜过活神仙的逍遥了。
那一夜,半夜时分,我被堂屋一阵响声弄醒了。
父亲?小木箱?记忆之弦自动地拨出这几个音符,我腾地从床上蹦下来,趴在门缝窥视。果真是父亲,在准备出田的农具。一会儿,抗着锄头、铁锨,出门了。
家里的活已经干完了,他出去干吗?即便是干活,为什么要趁着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
我想到了小木箱。难道他把小木箱埋在了野外的什么地方吗?
我决定进行跟踪。于是,在他拉灯出门后,我也暗暗尾随而去。
外面一片敞白,后半夜上山的月亮好象特别明亮。山脉,村庄,河流,都仿佛浸泡在一片水银当中,透明。前面路上一个黑影晃动的,就是父亲。影子在他脚后跟,一伸一缩。肩上的锄头,在月亮下闪闪发光。
跟踪他一点都不费劲。只是远远近近传来的狗吠声,狼嚎声,蛙声,还有一些怪怪的仿佛鬼叫声,让我汗毛直竖。
但我不怕,父亲不就在前面
他在一块田边停下,坐在田埂上,抽完最后一口烟。然后脱掉鞋,卷起裤腿,抗起锄头,下田。挥动臂膀,锄头在月色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锵,切入泥中。停顿片刻,那闪闪发光的又在空中划一道弧线……
我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风景。
父亲在给李正国翻田,选在三更半夜,借着月色,好象在做见不得人的事,就象他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那神秘的小木箱里。
我清泪潸然。
我不但没有窥视到小木箱的秘密,而且,月色又一次让他的身影在我眼睛里模糊。在一刹那,我突然怀疑田里的影子,是一个幽灵还是我的父亲?一幕幕受屈,一场场耻辱,都仿佛他脚下的泥,被他不经意地翻过。我是多么难以相信,明年的这块田里,竟然能长出金灿灿的稻谷?
我不愿往下想,这已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怎么办?我决定长期住校,少看父亲一眼,我对他的复杂感情的煎熬就可以减少一点。
想到这里,我踩着月色发疯地往家跑。猛一回头,泪眼朦胧中,看到田里的影子变成了李正国死去的那只耕牛。(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