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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第五章:父亲的军大衣
自父亲逼我向李兴林道歉而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手打我后,我一直没有理睬过他,不知是伤心还是失望。大半年来,我脑子里总有问号在盘旋,这样一个窝囊的父亲,值得我去尊重他吗?如果他的一味忍让真由于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我还认他作父亲吗?
为什么他不敢公布小木箱里的秘密?
时间迈着长腿,很快走到冬季——我最不愿熬的季节。
但这年冬天反常暖和,冬至前后,往年的南方应该下霜打冻了,但天气依然温暖如春。甚至入九了,按往年都要穿上臃肿的棉衣了,我们还穿着两件秋衣,连毛衣都还没上身。
班主任跟邻村大约五里地的一家小学联系,商量好我们全班到那里与他们联合上一天课,然后两班同学在一起搞联欢,和知识竞赛抢答,为促进同学门更广范围的交流,切磋,彼此学习。
那天一大早,班主任就带领班上三十多学生去了。天上很好的太阳,万里无云,气候温暖,微风吹拂,仿佛阳春季节。
老天有时会跟人类开玩笑,它笑盈盈的面容中,往往藏着令人意料不到的严厉。
上午的课结束后,吃完中饭,下午的课刚开始,天突然变了,寒流袭击,气温骤然降了十多度,空中飘起雪花。课室里一下成了冰窟,大部分学生都穿得非常单薄,个个冻得脸皮紫胀,鼻水直流。在农村,只要天气好,农民是不会在家里闲着的,即便在大冬天也不例外。因此,只有本村的孩子有家长陆陆续续地送衣服来。而我们远道的同学,个个冷得直抖擞,我就尤其,感觉整个人都僵硬了。
而每每在这个时候,被世界所遗忘的感觉,也就特别深重,尤其现在,与我生命中唯一的亲人都疏远了。
然而,寒流却把父亲的心,又一次捧在我面前。我疏远了他,他却并没有疏远我。当老师走到我身边耳语,你出来一下。我就抱着瑟瑟发抖的身子出到外面,我看见了父亲。大半年来,第一次,我让他的音容笑貌清晰地印在我的视网膜上——而上半年来,我只把他定格在眼角的余光里走动——
中分的头发,有了根根银丝,凌乱,留着寒风爱抚过的痕迹。额头宽宽,新刻上的皱纹也长长的,从左鬓到右鬓,平行过去,很深,容易让人联想起引水沟渠。眉毛浓黑,两端有点低垂了,仿佛被沉重的愁苦拖拉。一双大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但眼角堆积着沧桑,衰老。胡子毛渣渣的,染满灰尘。见到我,从里往外溢出笑容,黑湖糊的手里递过来一个火笼,说,我在地里一发现天不对头,就赶紧往家给你准备。里面的碳火还没旺起来呢,你先用着,小心烫着脚,这个盖有点破了。
我的脸骤然一热,不知该说什么好,机械地接过火笼。父亲随即又脱下身上的军大衣,还没等我有所反应,已把我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了,说,再穿上这大棉衣,你就坐在雪地里读书,我也不担心了。
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到我脸上,象云象雾?一轮明亮的太阳,从暗蒙蒙的阴云里钻出来,黑暗在向山那边退去,不情愿地退去。光线开始淡淡地,淡淡地,越来越亮,耀眼……待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发现父亲已走远了,猛然发现他穿着单薄的打满补丁的秋衣,肩胛骨耸得高高的。风鼓起宽大的衣裤,啪啪响。脚下竟然还穿着染满尘土的拖鞋,相必他从地里跑回家,忙着给我准备火笼和送衣服,忘了给自己加衣服换鞋。
我双眼骤然潮湿,嗫嚅着嘴唇喊了声爸爸。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见,但父亲竟听见了,回头应了一声,呵呵笑笑,挥挥手,裹着寒风走了。
刹那中,我想起,半年来我没有喊过爸爸了。
回到座位听课,脚下烤着火,身上穿着厚厚的军大衣,热流从下面升上来,又回流下去,又升上来。我全身发烫,鼻尖冒汗,与周围同学的瑟瑟发抖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在那短短时间里,全班的同学
整个人仿佛冒着幸福的气泡,热浪一潮一潮地打过来,老师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进去了。前后排同学,有的偷偷地把手插进我的军大衣里取暖,有的把脚伸到我的火笼上,我一点都不晓得了……
灰蒙蒙的天,没有尽头的棉絮堆,低低地压着头顶。白皑皑的山,路,村庄。白得人心里直是汪汪的泪,但流不出来。风总是那么恼人,你哪儿不舒服,它就往哪儿鼓捣。
小时候,一到冬天,我就感觉自己里里外外全被冻结了,从身体到思绪。家也在寒冷里一下空阔起来,外面一堆的昏白,透过窗户扔进来,衬得家里尤其地暗,唯一亮着的一闪一闪眼睛般的是炉子里烤着的那堆火。
母亲总坐在火炉边纳鞋底。多少年的冬天,只要严寒把她封在屋子里,那块破旧的补丁厚厚的围裙就摊在她坐着的膝盖间,一根长长的针穿着长长的线,在她一只手的舞动下,穿过另一只手拿着的用碎布头胶起来的鞋底。穿进去拔出来,再穿进去……间或,会把针头在头皮上蹭几下。
父亲呢,坐在一边,戴起那副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眼镜,在地角落摸索出一块硬得石头一样,开了裂,粘满尘灰的砚台。往凹槽里倒点热水,一根不知叫什么的东西,在里面来回磨啊磨,直到黑黑的叫墨汁的浓厚了。然后从破旧的厨柜顶上取下一根用旧报纸包了几层的同样也硬得能杀人的毛笔,放在热水里浸泡浸泡,黑晕晕很快在水里扩散。伸手把笔头捏捏,拿出来,甩甩,用手指把笔毛撮在一起,伸舌头舔舔笔尖。
铺开报纸,蘸墨水,端正好坐姿,写起什么来。
突然他会抬起眼镜,看看我说,儿子,冷吗?靠着火堆,仔细别冻着的。
我缩着脖子,把凳子往里移移。喀喀,凳脚碰到炉壁上。已经靠得不能再靠了,如果有可能,就钻进炉火中了。
但我还是感觉冷啊,身体好象分成了两块。靠着炉火的前一半,热得人烦躁。后一半,却冷得透明了。因为屋子里到处是洞,冷风钻进来,象蛇一样在里面游荡。
就这一点点的炉火,吱吱地奋力燃烧着,释放出的可怜的热量,也早被我们,还有一屋空阔的寒冷所吸收了,更稀释在我苍凉的心情中。
这时间可怎么熬?那时,我感觉日子慢得象一根高弹力的皮筋,拉不到头。
外面总不时传来痒人的嬉笑声,有一次我憋不住,跑出去看了,是一群孩子在后山林中的雪地里打雪仗,小脸冻得红红,手指头象紫牙姜,但喳喳的嬉笑声还是自动地从嘴里往外冒,他们也不冷,满雪地又滚又爬。
谁都不理睬站在旁边的我,一会儿,我就感觉冷风已把我搓成面条了。林中有几只寒鸦,哇哇几声凄厉,扑棱着翅膀,往那头去了。目送它们远去,我也迈开不听使唤了的双脚回家。一迈进家门,更加浓重的落寞向我扑来。记忆中,这个家,是村里其他大人们很少踏进来的。我不知为什么。所以,那时,我实在羡慕别人家在春节或什么节头节尾,总有那么多人,摇头晃脑,裂着嘴巴,笑盈盈地进进出出,双唇间跳出小叔长大妈短之类的话。
没有人来,压根就没有,就我陪着这两个老人。印象中,爸爸妈妈一直就那样老。
那时虽然小,但我早早就触摸到世态炎凉,在冬天的寒冷里,愈加扩散开。
我跟爸爸妈妈随便打声招呼,早早就钻到床上。但睡不着,被子硬硬的,薄薄的,盖在身上象羽毛,撑着翅膀。
我躺着胡思乱想,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外面的天,暗下来,暗下来,就迷糊地睡去了。
朦胧中,身上的被子突然对我友好起来,让我感觉到亲密的挤压,被窝也很快热起来。听得吱嘎一声,我微微睁眼,看见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门缝间。
我摸摸被子上,多了那件熟悉的军大衣。也是一件荣耀的军大衣,父亲光荣历史的唯一见证。我偶尔听他讲过,那是他在当兵时,表现突出,上面领导奖给他的。他不象别的爸爸,总给孩子讲很多关于自己的光荣历史。他不太说以前的事,偶尔淡淡地说几句。是否,他过去没有什么好对儿子说的呢?
即便如此,在冬夜,每次当我摸到被子上的军大衣时,心里便暖和起来,眼睛也模糊了。
……
喂,喂,你还在想什么呢?衣服烧湖了。下课时,坐在最前排的王碧清走过来,摇我的肩膀,我惊醒,发现自己模糊睡着了。其实没有睡着,是眯着眼睛进到回忆中了。
果然,一阵焦味,还有几缕白烟冒起来,拽起衣服一看,军大衣一角,拖进火笼里,烤了个洞,我就用手撮去那一层焦黑的棉絮,结果洞更大了。
别动,这样会弄坏的。王碧清吩咐我。我一看她的脸冻得青紫了,就把火笼给了她。过了一会儿,她家人也送衣服来了。
那个下午接下来就是许多学生一起抢答问题,由于天气变化,早早我们就回来了。
那天寒流袭击,我一点都没有冻着,但军大衣倒有了一个荣耀的见证,破洞。
在我读初一的一星期六,又遇上一次寒流袭击,让我发现,我心灵中也有一个被烧破的洞,并且越来越大。(那时,古龙山脉不时地有出其不意的寒流袭击)
那时,我已开始住校,一般在星期六上午的课完后,就回家,星期日下午返回乡初中。由于那天早晨的寒流,天上飘起雪花,上午的课,学校就没有上了,让我们赶紧回家去。还是深秋,天就下大雪,许多同学都没有准备保暖衣服。只有王碧清由于身体向来瘦弱,她父亲早早就把过冬衣服给送了过来。
山路上寒风呼啸,我双腿都冻麻木了,几乎走不动。但家还是要回啊,否则就冻死在山野了。
李兴林和另一学生,在我前面约莫有
据说有一种军事设备叫无线电搜索器,发现目标及时、迅速、准确,范围广,凡电波所能及到处。父亲就象这种搜索器,每次,当我最需要温暖时,他就给我送军大衣来了。回家的半路,他正往学校去,我们碰上了。
老套路,我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懵懵懂懂地就被裹个严严实实,而他自己却穿得单薄,迈开一双长腿,走得飞快。我很快暖和了,走路也灵巧起来,勉强跟上他。前面的两人好象已冻僵了,象一只爬行旱地的蚂蝗,一伸一缩,缓慢。我们很快赶上他们。从他们身边走过,父亲回头几眼,停步,略犹豫,把他俩拉到路边一块岩石的背风处,说,来,我穿两件毛衣呢。我脱下,你俩各穿一件。否则,我看你们要冻坏的。别嫌我这老人衣服不好,保暖要紧。
说罢,父亲开始脱衣服。我心里极不赞成,但看到他俩哆嗦的样子,也涌起一股怜悯,没说话。
脱衣服的人,毫不犹豫地脱了,穿衣服的人倒犹豫不决了。不相信他眼里的冤家的善意?不好意思承受他眼里的冤家的好意?
也许什么都有一点点。
但冷啊,又一阵风刮过来,李兴林哆嗦得更厉害了,因此把那些许犹豫也哆嗦掉了,赶紧穿上父亲脱下的破了洞的毛衣。另外一个学生倒早就穿好了。
四人一起回来。
几个小的暖和了,走路也灵巧了,寒冷则报复一般噬咬父亲。
父亲受了冻,回到家就病了。第二天,我出去给父亲买药回来路上,有人塞给我两件毛衣,说李兴林要我转交的,话未落就转身了。
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善意没有得到相对的回应。
我心里仿佛破了一个洞。寒风如何嗖嗖地从衣服的破洞里钻进来,人性中留存的怜悯和善良,也嗖嗖地从心灵的破洞里钻出去。我一直对父亲一味的忍让,充满困惑。现在,对他无条件地爱别人,更充满反感。我实在不允许我的父亲用对儿子的爱,去为别人作无谓的牺牲。这伤了我的自尊。
我气得将药和毛衣都扔在路边的沟里,朝后山跑去。母亲正好从那头过来,跑到沟里去拣东西,一边对我喊,讨债鬼,这么大风,你到山上干吗去?衣服穿得太少啊,活该你冻煞。
我坐在山坡的风口处,嚎啕大哭。眼泪鼻涕很快在脸上凝结成硬硬的东西,脸麻木了,嘴麻木了,鼻子麻木了。心灵的破洞,被狂风撕得更大了。
当时,我决定让狂风就地把我雕造成一尊冰冻的塑像。但无线电搜索器准时捕捉到了我,没成为塑像之前,老套路,我被裹个严严实实,被背回来,在他病中。
军大衣传达给我的父爱,炙烤我的心。
一段时间来,我对父亲的感情既抱怨既反感又爱又感动。这样的情绪,在下面两节的故事里发展到高峰,在最后的二节里,得到完全的化解和平静。(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