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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第二章:我是拣来吗?
很小的时候,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问号,我是拣来吗?
自有了这个问号,许多次,我飘飘忽忽的,总感觉自己象一串还没有成熟就被摘下来的葡萄。这个问号也时常搅得我不得安宁,无数个梦里,它就变成恐怖的妖怪,张着血盆大口要吞噬我。
我真的是拣来吗?
这样的疑惑开始于六岁时,公社派遣卫生院人员到村里给全村孩子的一次种痘。
那年春天,村里接连就有三个孩子死于一种传染病。据说,当时邻近的许多村庄都出现类似现象。这件事后来就引起公社的重视,决定委派卫生队下到村里免费为孩子们种痘。
在农村,那时上面有什么政策性的通知,一般都通过村长传达。我记得那个黑夜,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村长李正国胳膊下掖着一只手电筒,从他家出发,扯着粗脖子喊:各位家长注意啦,明天上午全村八岁以前的孩子在小操场集合,种痘防疫。喊完一声就吹一声小号斗,然后又喊一声:各位家长注意啦、、、、、、就这样一条弄堂一条弄堂地播报过去。
第二天一早,父母吃过早饭准备上山干活。我刚醒来,惺忪着眼睛走到厨房。妈妈把给我留的早饭端到桌子上,招呼我吃,一边捋起袖子洗碗,一边交代说,上午时分,你要记得到操场去集合,种痘这事可别忘了。
我嘴里塞满食物,就只好连连嗯了几声。
母亲把洗碗水倒进喂猪的桶里,在灶旁的缸里掏了一碗糠倒进去,拿筷子搅拌搅拌,去喂了猪回来,又对我絮絮地嘱咐说,我和你爸中午不回家吃饭,看,儿子,这是给你准备的中饭,几个麦子饼和葱卷,你热热吃不热吃都使得。看桶里,是喂猪的,我把它提到猪栏前,到时你直接往猪槽里倒就行。
我也一一答应着。
这时,在堂屋准备农具的父亲进了厨房,接过话荏问,这么满满一桶你提得动否?要不,拜托拜托邻居大婶、、、、、
爸爸的话还没有完,妈妈就说,他咋就提不动?别有事没事就麻烦人家。略停顿,转头问我,你说说,提得动嘛?
我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拿袖子擦擦嘴巴,点头道,放心,我能行。
还小的时候也喂过一次,其实这么大桶我根本就提不动。我是拿了一个小破盆,分开来一小盆一小盆倒进去的。
父母上山去干活了,上午,村长在八点多就把全村的孩子们集中到集体屋。公社来的卫生队在一间小屋,孩子们在大屋里坐着。 死去的几个孩子,让我们感觉到一股神秘而巨大的威胁。因此对这次种痘,就更怀着一份热切和感激。那天,很多孩子都穿上了新衣服,心情激动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开始了,一个护士拿着名单进来,点到名的,就从大屋出去,到小屋接受种痘。种完后,就走了。因此,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小。外面操场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响,我踮起脚趴着窗户往外观看,那些种过痘的孩子们神气活现地在操场上疯开了。
一上午很快过去了,屋子里最后就只剩下我和哑巴女李兴秀。她小我两岁,是村长的兄弟李正华的女儿。
后来,她也被领出去了,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很久,都没有人来喊我。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我心里充满恐惧,仿佛那几个死去的孩子的幽灵,在空中游荡,向我扑来。原先压迫一个群体的疾病威胁,现在全压在我孤独的心灵上,就显得更加恐怖。
我双眼盯着门口,好盼望刚才点名的护士进来,看一眼名单,对我招手说,过来,种痘。我就喜盈盈地出去。
我盼望着失望着。
终于门口探进一颗脑袋,往里瞧了瞧,扭头对小屋里的人说,怎么没有人了?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嘛?
那边有声音说,什么?看,名单上有的,全点到了呀。我来看看、、、、、、随即那个护士也探进脑袋来,问,你是谁家的?
我慌忙高声答,马忠岩,我爸爸叫马忠岩,马路的马,忠实的忠,岩石的岩。
护士嘀咕着是否弄错了,就把我领到小屋去了。
我长长地松口气,进到小屋,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就尤其亲切和畏惧,仿佛他们掌握着我的生死大权。
我听从他们的吩咐,脱下宽大的外衣,把袖子捋得到老高,身边的大夫在我的上臂膀擦碘酒,然后把针桶推上去,对准我的胳膊。
我闭起眼睛,很紧张,但内心是欢愉的,感觉那针桶要在我身上注入对付死亡的神秘而强大的力量。
等等。有说话声,我睁眼,见是村长李正国进来了,在医生耳边低语着什么,一边用冷漠的眼光瞟了我几眼。
我的心又恐慌起来了。
村长说完就抬脚出去了,大夫把针桶收了起来,对旁边的护士切切私语说,哦,怪不得,他是捡来的。
然后他们就叫我出来了。
外面很好的太阳,可我心灵的小屋却一片阴暗而冰冷。操场上的孩子们边玩游戏边唱起新编的歌谣:种痘好,种痘好,种了痘就不怕感染了。生活好,生活好,我们的未来真美好、、、、、
歌声带着他们的喜悦、满足和对未来生活的盼望、信心和力量,在风中飘扬、、、、、、
飘进我耳朵,却尤其地刺耳,好象是传染病所变成的魔鬼,在对我狰狞地狂笑。
天旋地转。
我蹲下大哭。
村长过来训斥我,说公社里的人还没走,影响村里形象。我被他赶回了家。一进家门,我就嚎啕大哭了,各种复杂的情感涌上来。
我环顾黑窟窿冬的空间,楼板上垂下一片蛛网,微微晃动,有一只小蜘蛛在里面到处乱跑。
我以前从没这么认真地注目过它。
突然我感觉我还不如它,至少这片蛛网是它的家,而我,却是被拣到这里来的。
我摸摸胳膊,那个该种痘但没有种的地方,好恐惧明天我就死掉。那时,我恨死被拣来的。拣来的孩子,就可能被疾病杀死。
我真是拣来吗?
哭累了,我拉开桌子的抽屉,拿出那枚小镜子。
镜子里出现一张黑黑的脸,卷卷的头毛。当中裂开的一条缝,把这张脸分成了两截。
这就是我。
我越看越发现自己既不象爸爸也不象妈妈。我发狠扔掉镜子,地上溅起零星的碎片。趴在凳子上,闭眼大哭起来,后来就迷糊睡着了。
中午我没有吃饭,直到隔壁猪圈里母猪的嗷嗷声,才睁开眼。知道我忘喂猪了,起来正想去喂猪,爸爸妈妈回来了。原来,日头已偏西,傍晚了。
我没有理会爸爸妈妈,拍拍屁股爬到床上躺着。其实根本就睡不着了,满脑子在琢磨等会如何跟爸爸谈话,套出事情的真相。
看到我的异常反应,爸爸妈妈有点惊讶,但他们沉默着,由我使性子。一会儿,爸爸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我赶紧闭上眼睛,佯作睡着。爸爸来到床边,摸摸我的脸蛋,探探被窝,脱下身上的军大衣替我盖上。早春的天气,早晚还有点凉。
他又轻轻地推门出去,我钻进被窝里哭了。
晚上,吃过饭,昏灯摇曳中,我鼓起勇气把早就想好的问题,准备与父亲谈判。
吃饱了吗?要不再吃一点。妈妈在收拾碗筷时总要这么问我一句,生怕我吃不饱。
我有点心烦地摆摆手,期待快点把谈判桌给清理出来。
擦干净桌子,妈妈在煤油灯里添了点油,然后剪了剪灯芯。灯光跳跃几下,更明亮了。
托着腮帮,许久,我却没有开口。父亲慈祥地看着我,一脸倦意。妈妈在一边纳鞋底。
突然,我双目逼视父亲,问,爸爸,今晚你一定要告诉我,不许撒谎,我是拣来吗?
你说什么、、、、、儿子?父亲脸上的疲倦突然被惊诧冲得无影无踪,睁大双眼端详我,琢磨着,好象不认识我了。
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是拣来吗?我是拣来吗?我几乎歇斯底里了,趴在桌子上又大哭起来。
屋子里一阵尴尬地沉默。我听见母亲哎哟了一声,准是纳鞋底时,把针戳到了指头上。纳鞋底的大娘们,惊慌心理的通常反应。
儿子,父亲捧起我的脸,用袖子擦干脸颊的泪水,问,你仔细想想,爸爸象不象你的亲生父亲?
我怔住了,望着父亲说不出话来,突然一阵心酸,扎进父亲的怀中哭着说,我也不愿相信,我是拣来的。我肯定是你亲生的。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让我种痘呢?
父亲哦吟了一声,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说,冤不得你伤心。这不说明什么,你等着,明天爸爸亲自带你到公社去种痘。
我趴在父亲温暖的怀里没吱声,闻我所熟悉的汗水味和烟味,如此馨香。许久,听见父亲转转身,问母亲,你怎么啦?
我肚角又隐隐疼起来了。妈妈颤着声音说。
那就早点休息去,要不明天你一道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看?父亲说。
算了,多少年了,也检查不出什么毛病,想来也不是什么大病。儿子他、、、、、母亲指着我问父亲。
没事,没事,今天他没种痘,所以委屈了。父亲答。
第二天,父亲带我到公社,几经周折,终于替我种了痘。
后来医生说,昨天其实已是孩子种痘防疫的最后期限,他晚了一天。为保险起见,我再给他打一针。来,扒下半边裤子来。
我乖乖地听从吩咐,医生在我屁股估摸估摸打针穴位,说,看这颗痣,还真生得是个位置,正中就是打针穴位。
我是拣来吗?
这个问号暂时在脑子里隐藏了两年,到八岁开始上学时,又一次跳了出来。
永远记得第一天上学时的兴奋,我背着妈妈亲手缝的书包——很简单,用一块长方形的毛巾,折三分之一过来,两边缝起来,就算一个书包袋了——里面装着父亲为我买的铅笔盒,蹦蹦跳跳地去大队集体屋报到。
那年村里接通了电灯,也第一次办自己的小学,以前村里的小朋友都是到邻村去读书。
报到时,老师要对每个人先考试。试题是数个数,从一到一百。
半年来,这一百个数字我已背得滚瓜烂熟,但由于太激动了,结果还是数错了。当时,李兴林站在旁边,幸灾乐祸地说,谁要开快车?翻了吧?
同学们都笑起来,我红了脸,狠狠瞪他一眼,说,管你什么事?
轮到他时,他竟然连一半都数不下去,我也在一旁嘲笑他,好好报复了一回。
接着就开始上课了。
老师给我们讲读书的重要性,将来考大学,到大城市去、、、、、、同学们在老师所描绘的缤纷蓝图中陶醉,我尤其。一边听着,我紧紧地捏着手里的书,手心渗出的汗渍,在封面上印下手掌的花纹。
那时,我多么渴慕读书!
我仿佛看到一架通往美好世界的天梯,从天上伸下来,放在我的前面。我只要抓住,往上爬就行。
接着老师转入主题,我们打开新发的课本。这时,村长李正国推门进来,在老师耳边低语什么,教室里鸦雀无声,我隐隐听见村长说,他没有户口,拣来的。
我的心莫名地狂跳起来,预感某种不详征兆。
果然!
村长耳语完出去了,老师走到我旁边,看着我,半晌,说,你暂时先回家去。
我脑子嗡地一响,感觉突然在天梯踩滑了脚,高高地跌落下来了。
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目送下,我脚踩浮云般, 轻飘飘地离开教室。走到教室数过来的第三间集体屋,就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背靠着挂了一把大铁锁的门,大哭起来。
隐藏了两年的问号,又从心底里冒出来,我是拣来吗?
我哭着想着、、、、、
平静的大海,突然波涛汹涌,海面倏忽冒出许多妖怪,手拿利剑、刀叉,向我砍过来,背上中了一刀、、、、、、
我浑身一战栗,醒了,发现刚才哭累了,迷糊睡着。背后凉飕飕地,回头一看,那两扇门,本来就关得不严,被我一靠,就裂开一条长缝,里面的风呼呼地吹出来。我趴在门缝往里一看,黑窟窿冬,梦里的妖怪隐约在里面抓牙舞爪,吓死人。
我赶紧起来,往家跑,不小心,一个趔趄,脚下绊到一块石头,大脚趾鲜血直流。
我是拣来吗?
晚上,当我又一次含着泪水,逼问父亲这个问题,爸爸依然用同样的一句话回答我,儿子,你仔细想想,爸爸象不象你的亲生父亲?
但这句话现在对我已失效了,我把书包扔到地上,说,那怎么他们不让我在村里读书呢?你说啊!
父亲的脸色沉郁了,抗起长烟斗,蹲到屋檐下,呼呼哧哧地抽起来。
我心里阵阵地凉。
妈妈一直没说话,手里拿着一块纱布和红药水,端过一盆水来,要帮我洗脚,想把上午踢伤的脚趾头清洗包扎一下。
忧伤、绝望、无奈,在一瞬间爆发,我一脚踢翻了凳前的洗脚水,跑到床上,蒙起被子大哭起来。
我为什么要是拣来的?
朦胧中,我听到堂屋妈妈和爸爸的口角声。
妈妈说,我早就不跟你说了嘛,孩子的户口要尽快落实。你怎么偏拖着不办?
爸爸低低咳嗽一声,说,咱当时违法了公社规定,他们现在不给办。
那就托关系找人情,也要去办了。
托关系可以,钱呢。
妈妈叹口气,说,咬咬牙也要去办了。
第二天正好是赶集的日子,父亲挑着一担黄豆,准备到集市上去粜了。
为让我散散心,他让我跟他一起赶集去。
我去了,但一直嘟囔着嘴不说一句话。
粜米时,我听见旁边摊位的几个人在聊天,说古龙镇镇长的儿子要枪毙了。
我感到好奇,问父亲,古龙镇在哪?
离这里有十里路,翻过山脉的那边。咱这里叫古龙乡。
为什么要枪毙他?我问那几个闲聊的人。
他们回头看我一眼,对父亲说,这小孩怎么寻根问底的?
我就闭嘴不说话了。
过了几天,父亲拿着一红本本,高兴地把我叫到他身边说,看,儿子,这是你的户口本。现在你来看,喏,这一栏登记着你妈和我,这一栏登记着我们的儿子你、、、、、、你就是我马忠岩的儿子,以后不要怀疑自己是拣来的了,是你出生后,爸爸一直没去登记户口。
接着,我又重新上学了。
但,我是拣来吗?很长时间来这个问好,却一直是我心头撩不开的烟霞。对自己的厌恶感,丝丝缕缕地缠绕,形成一个个死结,把我的心灵捆得不能动弹、窒息、恐慌。
这种潜意识的心理就反应在梦里。多少年,我总是梦见我被野兽追杀,撕裂。我总梦见自己从高空中被摔下来,跌下无限深处,阴森、恐怖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