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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嵘的书山浩瀚的诗海,何以始终无法覆盖住这么一个闪亮的名字:陶渊明。
读之书,品其诗,心之念转瞬如影似幻,眸光定处,居然跨越到了一千五百年前的庐山脚下。对于庐山,最叫人耳熟能详的是李白的那首《望庐山瀑布》的景观。可是眼前,这里既无“日照香炉生紫烟”的氤氲与神密,更无“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那种恢弘和壮阔。而是一片茫茫的山野,空荡荡的蓝天,几缕白云,几只孤雁,渺无际涯的田野里,一位身着青旧布衣的老人,一步一个脚印地,手持一把锄头默默地耕耘着。他时而手抹一下额头上的汗珠,时而捧起腰间的酒壶仰首而饮。这就是历史上声震千古的大隐士大诗人陶渊明。
与他的曾祖父陶侃相比,他显得落魄不堪,甚至极可怜。他在《命子诗》诗中说,先世源于上古的陶唐,累世名德,功臣迭出,曾祖父陶侃戎马倥偬而达显贵,官至八州都督,封长沙郡公,可到了他父亲一辈,家境急剧败落。
先祖的跃马挥戈的气势,曾祖的紫袍冠戴的显赫,在他身上已是荡然无存。或许是血脉的遗传基因,他在年轻时也颇具一番抱负,“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并且从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至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在这十三年中,他先后担任过祭酒、参军、县令等官职。然而,用现代人的说法,性格决定命运。他对当局的耿耿忠心,以及直言不讳的性格,显然与官场的腐朽风气形成一种碰撞。碰撞的结果可想而知,既使他不辞官,最后也不免会被官场淘汰出局,甚至遭杀身之祸。
当他最后从彭泽县令归隐田园之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快乐地唱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首《归去来兮》成为他,更成为历史上归隐之士的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宣言。
樵径钓矶,斗酒杯茗,茅庐古琴,一入隐士之列便显得神秘飘逸而可望不可及。但揭开云幕雾纱,看破红尘遁世者有之,待价而沽者有之,不得意者有之,卧心尝胆者有之,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唐玄宗时的隐士,也是大诗人孟浩然,论他的诗,名闻天下,但他隐居到了四十岁也未接到朝廷的诏书,他是真心真意要以隐士之名来求官的,可是当他在见到唐玄宗时,却钻到床下躲了起来,唐玄宗发现后不高兴地对王维说:“朕闻其名而未见其人,他为何害怕藏了起来?”孟浩然这才从床下爬了出来。在拜见大礼后,唐玄宗兴趣盎然地要他即席作了一首诗。谁知,里面一句“不才明主弃”使唐玄宗勃然变色说“卿不求仕,朕也未厌卿,为何拿此语诬我?”结局是谴返回乡。孟浩然枉费了心机。
而陶渊明的归隐,与孟浩然截然不同,应该肯定地说,他是真正的看破红尘的一位隐士。他的隐,是快乐而纯洁的一种隐。浑身迸溅的是对生命的热爱。在黑暗的岁月里,灵魂深处闪烁的是缕缕灿烂的阳光。
苍莽的庐山巍峨的庐山,其脚下的一座小村,几栋茅屋吹烟袅袅,竹林密密,杨柳依依。陶老先生便就居于此。耕作、种园、读书、饮酒、弹琴,使他的日常生活充实而富情趣。“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现在,他是回归旧林的鸟,返归故渊的鱼。面对远远的一脉庐山,面对辽阔的一洗碧空,那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心境,使他陶然乐然,融融其间。“少小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如此的情怀使他与历代的隐士迥然相异而泾渭分明。
在古代知识分子的眼里,隐逸是一种高尚与自然的人生,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陶渊明的好友颜延之称他为“幽居者”,稍后的沈约在《宋书·隐逸传》里把他作为隐士写了进去,钟嵘又封给他“古今隐逸诗人之宗”。此后,他便成了中国历史上一位显赫的大隐士。但是,他的隐逸,决不是很多人,包括古人认为的那样,是虚无主义的隐逸,是受老庄思想影响的那种隐逸。他几次做官又几次归隐,是对政zh i的尴尬和无奈。他归隐期间,历经了三个朝代,十个皇帝,都若镜花水月一瞬即逝。而他却端坐茅屋的破凳子上抚琴而歌。“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幽美的诗境透着他心界的明净与空灵,他简直就是一个纯真的孩子,内心里无一点杂质漂浮。这与窗外的远方,那铁马冰河里的厮杀,和官场里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相比,他岂是在茅屋里,简直就是在仙界游刃放达着自己的灵魂,只有这才是他灵魂的栖息之地。一张无弦的琴伴随了他一生,甚至可以怀疑他会不会弹还是个问题,但他却天天抚弄这张琴。他却毫无愧色地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这与姜太公直钩钓鱼有异曲同工的味道。更有趣的是他喝酒是时候,虽没有放浪形骸,但他“不求甚解”的作派,也是叫人不可思议。一次,出任始安太守的颜延之路过浔阳,临别送他二万钱,他“悉谴送酒家”。他做东喝酒时,饮酒先醉,便向客人说:“我醉欲眠,卿可去。”这个举动,很容易让人想到李白做翰林时,醉后叫高力士脱靴的狂傲之态。
然而,姜太公直钩钓鱼,李白叫高力士脱靴,与陶渊明的放达有着质的不同。姜太公钓的是官,李白是得志便猖狂。而陶老先生是真正地精进到一个纯真的思想境界。什么样的思想产生什么样的作品。不久,纯真的思想里,开始演绎出天上人间的绝妙佳作。那就是冠绝千古的《桃花园记》。
他的桃园境界绝不是神仙所居之境。而是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时心灵抵达的一个理想之境,没有对生活的炽爱是绝对写不出这种诗文的。后人以为这是一种神仙境界,唐代王维说:“春来遍地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实际上,此一刻成仙为宦对他已不重要,如他所言“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他已经是一个地道的普通农民,这种理想是对美好生活的一种理想。正是这种美丽的梦想撩拨着震撼着千百年来善良的人们的心弦,更激起了无数人对这种生活的向往。就这个意义来看,陶渊明又何止是一个隐士?
一言以蔽之,他的生命历程展示给人的是一个热爱生命之人的人生轨迹。
钩深致远,以明心志,于熙攘逐利之世瞻观古人,启迪定然如泉喷涌,不知悲哉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