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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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生富裕”

李小刀

闲翻阮义忠的《人与土地》，不觉满口含香，一个人躺在床上看得津津有味。

阮义忠是台湾一位摄影家。从年轻开始，他用30余年时光踏遍宝岛，深入乡土，存留下一幅幅至今看来蕴含了足以激动人心力量的影像作品。他镜头对准的看似是平淡无奇的人，但却“于无声处听惊雷”，陈丹青如此评价他的一幅作品：“这张照片是上帝替你按的快门吧？”而《人与土地》正是阮义忠拍摄于1974至1986年的作品集。2011年初，阮义忠开始在大陆报纸开设专栏，人们得以见到这些作品并读到阮义忠在拍摄这些作品时的心路历程。

就是在这本书里，有一张“屏东县三地乡，1984年”的照片，阮义忠所写文字的题目叫《赛嘉村民的笑容》。照片的画面对出身农家的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一辆牛车拉着几麻袋收成，车上坐着一家四口。但是，画面上那夫妻二人的笑容却足以照亮人心：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善意、友好、满足，一个小孩子藏身母亲后面，却又露出多半个笑容。而他那调皮的哥哥则从车上探出身去，睁着大眼，似乎很是享受自己吓自己的那种“刺激”。

而阮义忠的文字，正如这缓慢的牛车，从人心深处吱吱呀呀地一步步踱来。他说：一家子全在牛车上，连同在前面开路的爱犬共五口。读到这里，我不禁为这“共五口”而会意一笑，细看，牛车前面果然有条狗，亮着尾巴，很有责任感地在前开路。我不禁想，如果有机会当面见到阮义忠该跟他建议一下：算上拉车的老牛，应该是“六口”才对。

“眼前的这家人，看起来跟最常见的平常农家没两样，只是更为乐天知足，全身散发幸福感，连我这个陌生人都领受到了”，阮义忠接着写道：“尽管牛只老迈、车蓬简陋，几麻袋的收成也算不上丰盛，一家大小却是天生富裕，才打照面，就毫不犹疑地给了我最慷慨的笑容”。

这样的阅读就是真正的享受了。虽然只有一张照片和短短几百言，却又如一座灵秀的山峰，有野花遍地，有溪流淙淙。特别是“天生富裕”那四字，更如同临风玉树，婆娑生姿中含了万千风情。

人们常常拿了“富裕”来界定物质，却不知，在那“天生”的富裕里，还包含了超脱物质的“全身散发幸福感”。何为“富裕”？如果说“富裕”能够用具体的金钱数额来衡量，那么，这坐于牛车之上的一家人的“天生富裕”又值多少钱呢？可见，这“天生富裕”实在是难得的一种状态，一种心境，一种生活方式。更令人感念的，是这“天生富裕”并非单单指了一家人的乐天知足，更有他们面对陌生人时所给的那毫无心机的纯之又纯的笑容。这笑容甚至让陌生人感到了“慷慨”，不觉“心开意解”，而那本来堆于心中的郁悒，也“早不知被老牛踢到哪儿去了”。这才是真正的“天生富裕”了，不仅自己如一株扎于泥土中的植物，还要毫无保留地为这世界献上氧气、露珠，给风添上淡淡的香。

1984年台湾一条乡村土路与1984年我们村外的土路并没多大区别。那牛车也只是比我坐过的多了个车篷。当年的我比照片中从车上探出车去“探险”的男孩大不了多少。在这一刻，仿佛时空穿梭，我又坐到了一辆牛车之上，或拉的是刚割的豆子，或拉的刚从场院里收起来的麦子，或是一车青草、一车玉米秸。我不知道，在我经过的乡间土路上，我究竟有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天生富裕”；我更不知道，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又错过了多少个如此“天生富裕”的画面。

时代在变迁，土路成公路，庄稼变高楼；人们行色匆匆，再无牛车的吱呀缓慢；股票、基金，种种的投资、项目、生意，种种统计数字的箭头牵动人心，似乎只从皮夹中抽出一张来，就会贵过牛车上那几麻袋的收成。但是，在这样的潮流下，又有多少人忘掉了从容、满足，任由贪婪形成一个黑洞，任由感知幸福的“触角”在日益麻木，更别提还有对陌生人露出纯真笑容的时间和心境——在追求“富裕”的同时，我们就这样抛弃了“天生富裕”。这时回望这份1984年台湾一条乡村土路上的“天生富裕”，怎能不让人心潮涌动？

世事可以沧海桑田，但心底的那份“天生富裕”，却足以值得在任何一个年代里被我们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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