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苦难的炉中——你拣选我
我饥饿,在污秽的世界求吃;我口渴,在人世找不到解渴之源;我困苦,在人世的网中,抽不出脚;我可怜,我的尽头是死;我瞎眼,我一直不认识你;我赤身露体,一切的败坏都在你面前;我枯干,我的心无指望。 一、困境 我是从兵团农场考入新疆师范大学政治系的。临近毕业,新疆日报社的总编辑孟先生,曾直接向系里要我到新疆日报工作。我发表的诗作和一些稚气的文字,他都看过了。在向校方征求意见的时候,系主任向对方讲了我的表现,说,我不是他所欣赏的那种学生,我老喜欢有点自己的小主意小见解,不太合流。于是,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早早的,同学们就开始按捺不住了,开始四处活动了。拉关系留校留省城,成了大部分同学的首选,我知道自己已没有这个指望,也不想再努力了;按当时流行的话说,是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我在乌市,无亲无故,索性回到老家伊犁,离家近点儿,也好照顾一下体弱多病的母亲和两个妹妹。父亲撒手留下的担子,有了铁饭碗的我,就自然该担当起来。想通了这个关节,我反而变得无忧无虑潇洒自如起来。我整日躺在校园的一片苗圃里,听树上的鸟语欢歌,静等回去的通知。 随着时间的流逝,班里同学有了下文的已经不少了。很意外,我的通知却迟迟没有下来。等通知最终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诧异了!很多有能耐有“预见”的同学也诧异了!我分到石油部门了,而且是中央直属驻乌市的石油运输公司。 报到的时候,我填写自己的简历。我的兴奋变成了紧张,墨水一个劲不听使唤地漏出来,弄污了表格,换了一张又一张。我紧张,我头晕。身体因这紧张仿佛都要垮掉了似的,直想休息。这是1983年,我从新疆师范大学政治系本科毕业时的情景。 乌市冬季漫长。每年从十一月起,到第二年的四月,从冬雪漫漫的寒冬到污泥冰水融化的早春,我都会陷如很深的忧郁。我不知这是天生的性情,还是父亲的早逝带给我的影响,抑或是更深更隐秘的原因所致。忧思乍起的时候,柴柯夫斯基的音乐,米勒的油画,同侪辈的笑闹都不能舒缓调节我的心情。莫名的愁闷,找不到抒解的渠道,头脑被一些漫无头序的意念所困:人生短暂一如青草荣枯,父亲的早逝让我强烈地意识到了这点。人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冒然来到这人世间,酸甜苦辣一番后又得匆匆离去。我的业余时间和工资的不少部份都用在了买书,买磁带,买世界名画这些精神产品上。以期在此精神领域获得一点甘甜、领受一份慰藉。 1986年的一天,妹妹带我去一位工人家,那家有一个聚会。我的到来使他们诧异。他们都知道我是搞政工的,专门给领导写讲话稿。我虽然时常一脸忧愁,但要说来信基督,显然不像。我若不是作摸底监视的就不错了。 他们问我:“你信耶稣吗?”我问:“是那个挂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吗?”他们点头。我说:“我信!”他们跪下了,我也随着跪下了,一起祷告。我是那里面唯一的读书人,又在宣传处工作,批“自由化”,还在电大代课,辅导《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 我虽然祷告了,他们心中仿佛还有疑虑。我就这样信了主。在办公室照样写“清除精神污染”的发言稿。 写政工文稿,讲课,很快就让我厌倦。我又迷失在萨特哲学,卡夫卡的小说里。整个儿人也像《等待戈多》里的角色,挠痒抓靴,不知去向。我仿佛像一眼枯井,又黑暗又荒凉,往我里面扔什么都行。还有人给我推荐了《五十奥义书》。这是一本研究印度宗教的典籍。我的头脑灌满了八十年代文学界思想界流行的各种思潮。 二、亲人的影响 我是从兵团农场考入大学的。我毕业了,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妹妹还在兵团农场。为了我读书,母亲纺麻绳、扎扫把卖些钱供我。妹妹也包大田来种。当我大学毕业时,母亲早年的肺结核已经转为肺气肿,妹妹也疲倦不堪了。我先接小妹妹来我单位,上电大。等有了房子,再接母亲和大妹妹来。我是长女,爸爸留下的这个家,我要扛起来。但我的打算没能按我的盼望实现。这个失败瓦解了我,让我看到我对父亲食言。 单位有单位的规定,女大学生没有资格分得家庭住房。我傻眼了。 我的妹妹上电大才一学期,就发现她得了肝胞虫。动手术的时候,我跪在她的病床前祷告,等待她从手术室里出来。她休学了,怕给我太重的经济负担,她找了一份鞋厂的工作,早出晚归。我希望有机会在单位安排她的工作。反正不能再回到兵团种大田了。一人承包四十五亩土地,包种包收上交,妹妹担当不了啦。但妈妈催妹妹回去,若不回去,就受到单位罚款。我看到自己身为长女帮不了妹妹,又帮不了妈妈。我在父亲墓前立下的誓崩溃了。我时常独自到郊外的麦田散步,流泪。 我处在内外交困之中。 有一天,我回到宿舍,发现妹妹留下的纸条,她回兵团种地去了。我的心空极了。 妈妈老了,多病,妹妹身体尚未康复,那大田修沟,锄草,浇灌,收割,入仓,不是这弱女子干的。我的单位一时半会也不能解决她们的落户。我的申请没有回应。 我发表一些中篇小说、诗歌,惹得领导找我谈话。要我安心工作,不要一心两用。我请假参加自治区的笔会,我的领导打电话去会场,查问我是不是真的在会场?我回到单位,我的领导,让我写检查反省。 我开始心力衰弱,时常晕倒,住院。我真得太挫气了。 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活着干什么? 我动笔写父亲的死,父亲在马背上闪了腰,卫生员用错了针剂,使父亲意外死亡。那年我12岁,孪生妹妹九岁,母亲36岁。活着,毫无保障。我写自己的迷惘和母亲妹妹的无助。 办公室的主任整日对我笑眯眯的,结果我干的事,她汇报给处长。我不解,她怎么不用这监督我的时间干点好事?评年终奖,选先进,我投她的票,只求她别找我麻烦。 我时常不知不觉地把一杯一杯烫开水浇在她的花盆里。办公室靠暖气片的花架上有二十几盆花,都是她的。她对花可是太好了。她的一盆马蹄莲正开得娇嫩,我把她的根浇了烫水,那花朵垂头而死。我害怕了。我如开水浇灌的花,早晚得死在她手里,何况与她连挂在一起的,都是一类。他们共同的心志是让这新来的大学生尝一尝做人的苦头。他们吃过糠,拿过枪,上过天安门,握过伟大领袖的手。他们的资力雄厚。我身上没点伤,他们觉得不顺眼。 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我最灰心的是母亲和妹妹都不愿看我为难,不希望我再努力接她们来我身边生活。她们不指望我了,我无能。 有人传来消息海南岛建特区,接纳各地来的大学生。好吧,去海南岛。走之前,我漫步到五月的郊外。麦浪青青,我坐在渠埂上,闻着渠沿上苦艾的香味。独坐田间,直到心中的声音清晰起来。走! 三、启行火车驶向何方? 1988年夏,我坐火车东行再转南方。博格达峰顶的冰雪,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火车穿过干旱的戈壁滩,驶过黄土高原,进入四川盆地。 出生在新疆的我,第一次进入内地。 入夜,基督教,听着火车运行的声音,看着乘客东倒西歪地睡了,我惊恐不安。火车头离我坐的车箱有多远?窗外黑漆漆的,仿佛列车无人驾驶。我恐惧,我的生命也如这列车无人驾驶。我流泪了。 它会开到何处?它要开到何处?它能开到何处? 仿佛前方有一道巨大的裂谷,火车就要冲进去了。那大裂谷空寂无声、深不可测。 我随身携带着泰戈尔的《吉檀迦利》,还有一本《圣经》。《圣经》是妹妹留给我的,我没有打开看,我只看那本由郑振铎翻译的泰戈尔的《吉檀迦利》: 我的旅行的时间很长, 旅途也很长。 天刚破晓,我就驱车起行, 穿遍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上,留下辙痕。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 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旅客要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 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 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 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 我心中的茫然都在这首诗里。未揭晓的日子也预言在这首诗里。我的旅行开始了,可我看到的却是窗外的黑暗。火车仿佛无人驾驶。我的前景也不可知。这样的恐惧一直持续到天亮。 火车进入广西境内,石林和甘蔗林暂时占满眼目;暂时挤出了我的恐惧和虚空,让我稍稍平静下来。 坐了七天七夜的火车,又乘船过琼洲海峡,上岛。 四、椰风灼焰 上岛的第一印象就是白天的太阳光焰灼人,夜间的蚊子成群叮人。 (责任编辑:jidujia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