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相依
早在大学未入学之前的长暑假,苗苏就有幸参加了比较大型的青年短修班,继而又开始了一个网上的系统神学的修习,同步大学四年,她已经算是拿下了英语高翻和神学双学士学位。按着大伯的意思,如果在W神学院能以一年时间修满神学硕士一半的学分,那么,就可以直接考教牧学博士了。这样,最长三年时间,苗苏就可以完成学业。在美国这个自称以基督教为国教实际上信仰宗派学说泛滥又混乱的大环境下,要想全职事主,这是必须的学历。大伯的意思当然是要侄女毕业后留美,因为苗家虽四代基督徒,到了这一辈,只剩下苗苏一个苗儿可栽培——大伯的二子一女两个是IT精英,一个搞金融,“全掉进了金钱的漩涡”(大伯深恶痛绝原话),每念及此,大伯就说这是当年他一意孤行举家早早来美的恶果,能在苗苏身上弥补这亏欠,很感恩了。虽然面临许多压力,但苗苏还是额外考了文学史硕士研究生,实在是侄女兴趣所至,大伯也无话可说,并且断然否决了苗苏打工自担这部分学费的要求。边读边工固然有益,但一个人精力毕竟有限,身体更要紧。
开学三个月后,苗苏凭着自己深厚的文学底子,顺利考上文学院的研究生,念这个学位,虽然是次重,但不是靠大伯和教会的推荐支持,所以在苗苏心中份量非常重。巧合的是,正好与那个冒失的法国男孩儿同班,师从声望与德行都菲然的文学院院长,法国男孩的舅舅。搞得苗苏面对导师有点羞愧,把人家的外甥那样一顿痛斥,还引用圣经给人定罪,导师知道了会怎么看自己?——典型中式思维模式,苗苏每当醒觉,都觉得自己实在有够老土的。
“早上好!”
“晚上好!”
常以这样的打招呼开始,公式一样。早以交流过了每日的学习和工作:“苦行僧”对应着“守财奴”,都是三字一概。有些事情苗苏不能跟他分享,诸如她所遇到的环境和自由潮流的双重挑战,怕摇动他刚刚建立的信仰。有些事情连伟栋同样也不能与她交流,他的事业与家庭的双重压力,连妈妈都不能理解他,每每逼着他去相亲,更苦得是他对她的想念,从十九岁时连少就承认并实践的理论——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十年来对他产生的深刻影响切身彻骨着落在此时的连伟栋身上。
很少的几次,苗苏打字告诉他等几分钟。连伟栋很想说出心里的真实:别去洗脸梳头了,就让我看看你慵懒的样子吧。
有一次终于忍不住半开玩笑:“你总这么对着我正襟危坐,太尊敬我了吧?”
“女为悦己者容,我是敬重你啊!”说的地球这边的人哑口无言。
……
“暑假我去美国看你吧?”
有一次连伟栋一开始就开门见山,毫无预警地说。
“呃?!真的?”
“我猜你是回不来的,不然我给你买机票,你就回来吧?避暑的话,D市堪比夏威夷吧。”
“不——不过……”苗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顺便见见我父母。”
“啊?!”
——其实一提起话头,连伟栋就后悔了,可是他停不下来。聪明的妈妈已经知道了苗苏的去向,也从儿子反常的一绝前尘的生活态度上,猜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陷入感情也就罢了,这种没有底线的等待,普通人或可挥霍这种浪漫,他连伟栋身后是上万人的集团公司,肩上的责任岂容他轻忽?之所以暂时还可回旋,只不过是因为父亲身体还算健朗,又开明地认为男人晚成家更有益。一向宽容温柔的妈妈这时候显示出的原则性,令连伟栋始料不及。若不做出积极态度,让爸爸知道更不知如何收拾了:出身如此,不是因为钱财带来的贵贱之分,只因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学习感恩着接受——连伟栋已经成为这种家教的成功范本。
所以,尽管希望渺茫,连伟栋仍想冒险一探。
“你知道,我妈妈认识你,”连伟栋是这样一种人,虽然总以理智为先,但勇猛起来,又可以义无反顾。“她说我们可以先定婚,等你毕业回来再结婚。”
“她说,有她挡着,爸爸不会太反对。”一口气,势必要把话说尽。
好了,现在就等着判决了。
盯着屏上她的脸,说实话,三个多月来,她瘦了许多,下巴更尖了,眼窝更深了。有时候想到她学习那么累,是否劝她不要再早起灵修了,她好几次都说感谢主有他催逼,不然环境这么大的变化,真有可能把少年时就养成的好习惯给扔掉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连伟栋此时真想开个相对论的学术玩笑。
“今天我们还读圣经吗?”叹了一口气,苗苏轻轻说,像是怕吓着谁似的。不等他回答,她接着说:“我们是不是各自,先祷告一下?”话是斟酌着说的,离开却毫不犹豫。
“苗苗——”像是喉咙被堵了,一瞬间,连伟栋觉得声音艰涩,甚至呼吸都觉得不顺畅。她并没有关机,屏幕仍是亮着的——她真的只是离开去祷告了。连伟栋平息一下心情,也微闭了眼睛,却一句话祷不出来。
等到连伟栋去喝了水回来,苗苏已经又端坐如初。
“本来就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大伯说这个暑假,我们去以色列,去耶路撒冷,你知道从八岁起我就想去了。”苗苏表情自然坦荡,连伟栋的自我绷紧状态也随之一松。
“听起来,是好。”
“所以,你看,我没有时间回国。”苗苏努力地一笑,是真诚地歉疚。
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反应,连伟栋一时间百感交集,心里骂自己是混蛋。“苗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知道我妈让我相亲,我一时心烦。就当我开玩笑吧,好不好?”
“相亲哦,你应该听从吧?”
“那我只好用这缓兵之计了?”
“你本来就不应该违背父母。”
“那我的深度寂寞你不负责了?啊?”连伟栋不由地开起了玩笑。
“有没有搞错,本来就不是我负得起的好不好!”苗苏也真会配合。
“好吧,主负责,我们还是灵修吧!”
还算不错,连伟栋想,就当是一次试探,反射弧长长的,这样的相处模式本来就是适合他们的。
苗苏的作息刻守规律,连伟栋是努力地配合的。尽管还想说点什么,似乎需要补救什么,但又怕越描越黑。
苗苏有时候,真是善解,如同她那双眼睛一样的通透。所以临了,她还是主动了。
“想起一句扯闲: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嘿嘿,民族风的冒名×××,世界风的冒名莎翁。”
尽管有多次经验听她的话反应不过来。但此时连少神经紧张,反应也比较快。
“我还真以为是伟大领袖的名言呢。”
“怎么办?我们现在是恋爱吗?那我不就耍流氓了吗?”
“哈哈哈,苗苗,你还有这本事!”这是连少听过最冷的笑话了。
“其实,我应该这么劝你:认真去相亲吧,最好让执事阿姨给联络一个信主生命好的姊妹,好好地互相了解,给自己一个宽广的机会,等等。”
“你这是要拖我下水,要知道,我那些年谈恋爱,都想着处得好就结婚来着,甚至提前预演婚后的生活和谐。”
在屏幕上看不清男人眼里的狡黠,苗苏有点落败。
“你这是偷换概念。”
“什么概念?实践的偷了思想的?还是信心的偷了行为的?苗苗,坦白说吧,你还不如我有信心是吧?”
“信心?”
“我和你。一开始我曾绝望过,就像那个飞鸟和鱼的一说,一个高飞天空,一个深潜海底。可是现在我却安稳了,遇见了你信了主,这绝不是结局。以色列?去吧!博士?接着念吧!还要去哪儿?北非、南美?想去就去吧!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不重要?大伯是定意要我毕业留在美国的。”
“那不是你毕业以后的事吗?”
“是啊。”
“你确定神跟你大伯是统一战线?”
“那谁敢说。”
“那不就得了,我还定意要你毕业回来跟我结婚呢。他的定意和我的定意在神面前不平等吗?他为你付了学费我还他就是了,他是传道人难道就更有权利?”
“当然不能那么说,学费也是教会为中国大陆学生捐助的奖学金。不过你这无赖想法可能还有点道理。”
“不是无赖,是信心。”
“好,我服你了行吧!”
“那你知道我的信心从何而来?”
“主赐的呗。”
“借着你。不信现在就给你个打击我信心的机会吧——我说你已经开始挂念我了,想念我了,听见我相亲不是滋味了吧?我让你回来见家长订婚,你震惊之余有没有一点激动,是不是还想入非非了?现在,来,你否认吧!”
“我不……哎呀你怎么这样啊。”冲击力太强,只能低头,脸红,不知所措。这人怎么这样狡猾,这样猖獗啊。
“苗苗,你抬起头来。”
“我不!你坏,你欺负我!”声音纤细软弱,却不自知地撒足娇态。“到时间了,我要下线了。”想逃!
总是这样,本来话题是苗苗主动的,最后常常变成完全被动,心又慌又乱的,涩然而甜蜜。分离这么久,苗苏不得不承认连伟栋的魅力,对于几乎白纸一张的她来说,具备强大的吸引与压力。每每想念,每每悸动,每每幻想,甚至让苗苏恐惧。因为现实与环境的反差又是这么的大啊。
“苗苗,先别,再听我一句。你脸红的样子,我最喜欢!你给我看看,苗苗,苗苗——”极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压下心里没有说出的那句:“我爱你,天天想你”。盯着屏幕上慢慢抬头的女孩子的脸,含羞带怯,眼眸晶莹闪亮,像是会说话。
没错,就是因为这个,这个是本质的、根源的。或许是最脆弱、易碎的东西,可是没有了这个,婚姻的架构再强大、外表再辉煌,都没有意义。连伟栋决定找机会跟妈妈好好地谈一谈,目的只为让妈妈相信:那个她一眼看透眼中无欲望的女孩子,已经不同了。找一个欲望强大而甘愿俯首帖耳一生为他爱奴的女人并不难,但再完美的儿媳妇,若不是苗苏,次序都错了。他连伟栋这辈子注定没有机会建功立业成就波澜壮阔的传奇人生,虽说守业更难,但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才能守好一份完整的业,同理,没有一份完整的爱哪里来的完整的家?没有爱、没有家,业何所依何所寄?
……
相隔着十二个小时,正好昼夜相依。一起倒计时:“三、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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