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仑玫瑰:小木箱里的秘密
第三篇-第八章:小木箱里的秘密
那瓶安眠药由于父亲这部无线电搜索器的干扰,还没来得及实现送我到地府的目标,就失效了,但倒真的麻醉了不少我心灵中的痛苦。
接下来,我和李兴林都考上了古龙镇高中,幸好,我们没有同班。王碧清则进了一家工厂上班,后来,我就没有跟她联系了。
很快就临近冬天,早晨已开始下霜了。落叶凋零,百草枯萎,山坡上丛丛野菊花开放了,星星点点地给秋收后的荒残景象增添几许暖色。古龙河上已结起薄薄的冰。 我一般在星期六和星期日回家。这个学期来,基本的情绪还是平静的。只是每次回家,看到父母在半年之内好象一下苍老了许多,心里难免几丝凄凉。 一个星期六,我回家,发现父亲已高烧了几天。 爸爸,你去看医生了没有?我放下书包问。 去了,前天到乡卫生院取点药,吃了跟没吃一样。算了,挺挺也就过了。父亲咳嗽着说。 我过去伸手探探他脑门,说,烫手呢。不行,爸爸,你得到镇卫生院去看,那里的医疗水平要高一点。别土八路了,有病不上医院,那你说医院是干吗用的?
中午,我半威逼半劝说,硬是把父亲劫持到了镇医院,挂了一下午盐水,打了针。医生说他患很严重的伤寒,加上长年积累成疾,需得回家好好静养一段时间,注意保暖。尤其刚刚打完退烧针,十天内不要洗澡,以免浸水受寒。
冬日的天黑得早,我们从镇医院出来,天已暗蒙蒙了。为了省路程,我们走新开发的线路回家。由于新打通的隧道还没有投入使用,我们就得翻过一个山坡,再穿过这边横亘古龙河的桥,就到了我们村。即便这样,也比原来走沿河公路要近一半。这条路,虽然还没有修建好,但已是我们上学经常走的路了。
由于身体还没有康复,父亲爬起坡来气喘吁吁,走走停停歇歇,坐在台阶上抽起烟斗,对他说,你也不要等我。这点路我慢慢晃悠过去就得了。你先回去,跟你娘通报一声,免她操心。叫她可以做饭了,看我们不回,她肯定等着不做的。
我想了想,说,也行啊,那你慢走。说完,就咚咚爬完山坡,下坡就更快了。尽管山路有点点滑,因为早晨下过雨,路面阴潮,在晚上就冻起薄冰了。
转过一个弯,我发现前面 看来,有人落水了!我加快步子跑过去。 看到在台阶和桥头的交接处,发现有一处地方,已经塌陷。那人就是从这里滑落下去的。 谁啊?我朝桥下高声问。 救命啊!我是……刚喊了一声,他的喉咙又呛水了,水面浮动的头又没入水中。 我就着灯光,眯起眼睛朝河里仔细看。那个头又浮上来了,喊着救命啊,两只手在水里胡乱扑腾,象是一只将要被宰杀的鸭子。
天啊,是李兴林! 淤泥里,那只耕牛挣扎着挣扎着,慢慢陷下去,陷下去……曾经的喜悦,仿佛一束礼炮在夜空绽开,积年的怨恨、委屈、不平衡,突然四面洋溢,灿烂无比。 我欣赏着他在水里的狼狈相,足足几秒钟。突然反应过来,快步往回跑,心里默默祷告着,旦愿我没有看到这一幕,旦愿别人没有看到我在这里,旦愿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个人……
正低头快跑,与迎面下台阶的人撞个正着,抬头一看,是父亲。他奇怪地问,慌什么,怎么往回跑? 没什么,没什么……我语无伦次,话还没说完,那边又传来一声救命啊。 那是什么声音?听——前面有人喊救命!父亲一下扔掉旱烟斗。 下面河里断断续续的救命声,把父亲未愈的重病冲到天边,他的脚象上了马达,扔下我,疾飞而下了。 你的病还没好呢?我慌乱了,赶紧尾随而来。 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只听扑通一声,桥头边父亲的身影消失了。他跳下河,救人去了。
半小时后,镇卫生院的急诊室。 当这边的李兴林在医生的帮助下,吐出一口口脏水,脸色慢慢红润,围在身边的亲人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时;那边的父亲,手脚冰凉,脸色苍白,医生拿着听筒左听右听,神色严峻,说,高烧未退,冷水浸泡。内热骤然侵袭内脏……看来,这病一时……。医生摇头,收住了不吉利的后半句话。
第三天,李兴林基本已经痊愈,出院。父亲也出院了,却已奄奄一息,回家等候后事。楼上的那具爷爷留下的寿棺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在父亲临终之际,小木箱,也终于撩开了它的面纱。
二十多年前,即70年前后,马忠岩任古龙乡乡长,孙志建任副乡长,李建中任乡文工团主任兼美工。他们三人是当时全乡唯一上过大专的人,恰好又都来自同一村。在私人关系上,马忠岩和李建中是好朋友。在亲戚关系上,孙志建和李建中有远亲联结:李建中的祖母是孙志建爷爷的堂妹。
马忠岩正如他的名字所表达的意义一样:忠实的岩石,忠诚而坚忍,无论在工作方面还是生活上。因此深得上下级领导以及亲人朋友的赏识和信任,甚至县委都很重视他。当时,除他外,县委领导还看中乡里的李建中。尽管他在乡政府并未担任要职,但他兢兢业业的工作作风,和实际的工作能力,还是被上头发现并承认了。同时,他在美工上的专业水平,也得到县有关专家的肯定。因此,很多时候,县委有些文体方面的活动,特特点名他参加。
而副乡长孙志建却一直未被县委领导看好。
有一次,县委来乡里考察工作时,孙志建甚至犯了原则性错误。县委领导当面批评了他,并警告说,如果还这样下去,对党和人民交托的工作不忠心,那明年的副乡长职位,就要另择合适人选了。
孙志建当然知道,县委领导所说的合适人选是谁,因此忧心忡忡。
目前这副乡长的职位,是他倾注了全部精力和心血换来的。并且,他还有更大的政治抱负。因此他对县委领导虔诚地表示愿意将功补过,为党和人民作出更大贡献。暗地里,他对无形的竞争对手孙志建搅尽脑汁,想方设法要将其拉下马。而孙志建还蒙在鼓里,依然视其为好同事和亲密的本家亲戚。
有一次,马忠岩参加地区召开的历时半个月的农代会。因此,这段时间,乡里的大小公务,全由副乡长当家主持。趁机,孙志建抓住了李建忠的两大反革命罪状。一,在布置会议室时,将毛主席画像,放在地上,用脚踩过,上面还留着脚印。 二、在他家中发现漫画末代皇帝,有隐射毛主席的嫌疑。
他将这两大罪状偷偷指使人交到县委后,立即得到上面的热烈响应。那时,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地开展。对反党反革命分子,正是抓典型大批斗的时候。就这样,无辜的李建中被莫须有的罪行定为了反革命罪,扣上右派分子,锒铛入狱。
而孙志建又为了维持与李建忠家的亲戚情面,就在村里人面前广泛传播说,是马忠岩要定李建忠为反革命罪,他一直暗中保护。确实,每次公开的批斗会,他都让其助手陈卫东主持,自己根本不出面。甚至在公开场合,还说一些隐约为李建忠辩护的话。因此,这些伪装行为得到村里人以及李建忠本人和孩子的信任。
马忠岩从地区回来后,发现李建忠已经被打成右派,甚感惊讶,就亲自到县委为其澄清事实,结果事实未能得以澄清,自己还遭到县委的严厉批评和警告,要其与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县委领导说,李建忠的反党反革命一案,人证物证俱全,已经定案上交。
无辜的李建忠由于性格刚直,几次审讯时,死不认罪,因此屡遭严刑酷打。后来,孙志建的助手陈卫东也被告发为反革命罪而关押,恰好与李建忠同一狱室,透露给李建忠事实真相,诬害他的人不是马忠岩,而是孙志建。
李建忠终于被折磨至死。临死前,他给马忠岩偷偷写了一封信,委托当时还在监狱中的陈卫东,以后若有机会转交马忠岩,托付其照看他家里的两个孩子:12岁的李正国和8岁的李正华。当时,为与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他家里的亲人已经不与监狱中的他联系了。因此,临死,他都未能与亲人见上最后一面,就含恨九泉了。
第二年,陈卫东被发配大西北劳改。那封信也跟着带了去,因为一直没能有机会转交给马忠岩。不久,孙志建被提升为副乡长。为了表示对亲戚的情谊,他给了李正国兄弟许多帮助,被兄弟俩视为救命恩人。而兄弟俩则把马忠岩视为仇人,恨之入骨。
李正国18岁时,孙志建将其唯一的有哮喘病的麻子女儿孙兰梅介绍给李正国。李正国虽然不喜欢,但为报恩,也就娶了孙兰梅。
那封信几经周折,几年之后,才转交到马忠岩手中。那时,陈卫东也已被整死。
不久,孙志建死于一次车祸。当时正值文革即将结束,政府各方面很混乱,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补充副乡长,上面就决定暂由马忠岩兼任副乡长职位。因此,孙志建以前的文件档案,全转交到马忠岩手中。里面有孙志建如何把李建忠打倒为反革命的全部原始资料:他写的报告书,盖的钢印,签的名,等等。马忠岩偷偷把这份资料藏了起来。
文革结束后,政府领导班子重整,马忠岩看透官场,就辞职回家务农。他一直想帮助李正国兄弟,但兄弟俩一直把他视为杀父仇人,拒绝他的任何帮助。于是,他就用匿名的方式,跑到县城定期给他们寄钱,直到这兄弟俩各自的经济能够独立并好转 。
自李正国担任村长后,一直想为其父伸冤,告倒马忠岩,但苦于找不到当年的原始证据。他怀疑马忠岩为逃避责任做了手脚,藏起了罪证。
由此积恨在心,在村里人前面,明里暗里地宣布马忠岩的卑鄙无耻。朴素的村民就都信了,约定俗成地把马忠岩当作大坏蛋和异类,纷纷冷落他;另外,为报心头之隐恨,他还在经济方面想法设法限制马忠岩,使他的生活越来越贫穷。 而且,李正国自小就传授儿子李兴林与马忠岩家的仇恨情结。
仇恨的种子,是很容易在人心里扎根并发芽、开花的。
马忠岩拣来的孩子,自小就活在被遗弃的孩子天然的尊严缺失和上辈的恩怨纠缠中,因此承担了莫须有的冷漠和孤独。
马忠岩也曾经想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兄弟。但由于当时,李正国已经与孙兰梅结婚,并且夫妻感情不错。他知道,如果公布这个事实,那李正国的婚姻就会面临毁灭性的危机。因此,就决定把事实藏在自己的小木箱里。
后来他觉察到儿子动了寿棺里的小木箱,就将其转藏在屋后的梅树下。更将所受到的误会和耻辱,全埋在他自己的心灵深处。
……
说到这里,夜已深,外面的狗吠尤其狂,仿佛是阎王指派到人间来索命的鬼当差的步伐,声声撞击心头,以致我心惊肉跳。屋里灯光突然黯淡,父亲昏了过去,我隐约看到他的灵魂从身体飘出来,上升,撞到楼板,又被反弹下来。
过一会,他略睁眼,吃力地对床边的李正国和李兴林说,我看现在,你家丈母娘你也尽了孝,送了终;小舅子也已独立,你也尽了责任。我也要走了,正好把这件事的原原始始告诉你们。文件资料和你父亲给我的信,在屋后梅树下的小木箱里…… 话未完,又昏过去。待我连忙跑到屋后掘开土,拿出小木箱,回到床边,他就再也没能醒来了。
李正国捏着他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想找到的原始资料,和其亲生父亲临死前的那封信,跪倒在父亲床前。(当时,李正华由于在外有事,没能过来)
痛哭。
但走了的人永远都已经走了,带走他曾经为着尽一份好心和责任,而遭受的各种误会和屈辱。
家仇未报,这曾经是多么海阔高深的怨恨,不共戴天,忿恨难忍。就这一刹那中,他们却发现,他们生命中的恩人和仇人,竟然戏剧性的错了位。上天在人间开的辛辣而讥讽的玩笑,令人难以相信,但这是事实。
他们所作的一切报复,原本只恨不够把仇人置以死地而悲愤,如今却在恩人的爱、忍耐和宽恕的反照下,切割他们自己的良心。
李兴林哭得尤其伤心。因为深知他的生命,就是这个他父亲一直教导视为仇人,他也一直视为仇人的人的生命所换来的。
所以,他们只能嚎啕大哭。
但这哭声却让我恼怒了。我对父亲深藏的爱有多深,对他们的恼怒就有多深。
我象发了疯的野兽,把他们父子俩赶出家外,关上门,和母亲哭倒在父亲床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