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再是孤儿 说到这里,安琪哽塞了。 漆黑的屋里,一片寂静。听得身边有悉索声,是妈妈掏出餐巾纸,擤鼻子。她也哭了。桌子上录音机啪地一声,该换磁带了。爸爸小声征求意见,我可以点根蜡烛吗?等会就熄掉。安琪说,可以,就点着不必熄了。 打火机啪地一声,摇曳的光幕拉开,黑暗吐出一场布景。父亲红肿的眼睛努力透过眼镜,盯着女儿,仿佛在解读一个神秘的童话故事。红鼻子闪着微光,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烛光把黑暗扫在屋子角落,堆积起一堆阴影,正好把诚森的一半身子藏在里面。他脸上的表情在阴影里稀释,黢黑的眼睛却在烛光的微晖里闪亮,更加深情! 许久,他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安琪沉默片刻,说,后来就是我跟爸爸妈妈三人的故事。妈妈,有你来讲吧。 妈妈没吱声,起身给安琪和诚森各倒了一杯水。又问丈夫你要吗?雪松杰点头。 把水送到丈夫手里,她走到女儿身边,摩挲着她的头发和脸蛋说,孩子,我和你爸等着你对我们敞开心扉的一天已经等很久了。今晚是我们有生以来最快乐和满足的时刻之一……既然诚森想听,还是由你来讲。今晚让你一吐为快,把想说的都倒出来。 安琪点头了声嗯,清了清嗓子。爸爸赶紧把新换上磁带的录音机对准她。妈妈笑着嗔怪道,看你这多事!以后的事你还不晓得嘛?爸爸摆手道,可见你是不懂的。我知道的跟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能一样嘛? 诚森目不转睛地盯着烛光摇曳中的安琪!神秘的公主,正撩开她的面纱。逐渐清晰了,向他走来。 安琪继续拉开回忆之幕。 又有了家。 苦难的经历,一把大铁锁,深深锁住了心灵之门。记忆沉寂下去,冰冷下去了。深沉的冰冷,一堆碳火燃烧在身边,也只能反照起昏白的微光。 无数次,当时我还只称为阿姨的妈妈问我,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从孤儿院里的黑泥鳅,到王沙沙,到111号。人类通过名字来确定自己的记忆,我已经消失。我对妈妈摇头。妈妈怔了怔,对我说,那好,以后你叫雪安琪。知道吗? 我点点头。妈妈说,你知道为什么要给你取这名吗?我摇头。妈妈说,安琪儿是天使的意思。从此以后,你就是一个天使,可知道? 天使?没有概念,但模糊知道是很美好的事物。心灵为之一动,可与我有什么关系?心灯黯淡下去。 何时能明亮起来? 爱漂亮衣服是女孩的天性,妈妈想去点拨这份天性。在服装店里各式服装前,妈妈说,你看看,喜欢什么式样和颜色,尽可以挑。 心灯依然黯淡,不为所动。多年来,我已习惯了任人摆布,自己的愿望和权利,早被湮没并腐烂。我沉默,摇头。 一地的野花,五彩缤纷。是我吗?是我从高大的围墙空隙里钻出来,来到春天的田野吗?小鸟在头顶啾啾,阳光在眼帘跳跃……这都是属于我的野花?我看得眩目。 黑色,在缤纷中夺目,我采摘了这一朵。 于是,黑色的连衣裙穿上了。心灵被悄悄打开一角落,妈妈的良心用苦也得到了回报。为知道我到底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她买来各种颜色和式样的服装,摆在房间,让我来挑选,自己则躲在外面偷偷观看。 在妈妈的悉心照顾下,二个月后,我的紧张情绪略有缓解。一次,跟妈妈上街,路过一家精致的化装品店,愿望从心灵深处伸出一双手,拽住妈妈的衣襟,指指橱窗里的一瓶玫瑰色指甲油和黑色的头绳。 晚上,吃过饭,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打电话去,他说过半小时就到家了。妈妈和我都有各自的心事。我匆匆地回房,关好门,拿出指甲油,美脚指甲。(前面应有这个习惯的交代)然后,对着镜子编辫子。一遍又一遍,拆开又编,编好又拆。深深陶醉。那许多惨白的日子里,唯一泛着暖色的记忆。 后来我知道当时妈妈的心事。其实这时,门外,妈妈正趴在窥视孔盯着屋里女儿的一举一动。深深诧异,以致父亲进屋都没有发觉。干什么呢?在那里鬼鬼祟祟。父亲说着,随手往地上扔了一段绳子,母亲对他摆手唏嘘。父亲嘟囔了一句,就往卫生间去了。 屋里的我突然腹内一阵急流冲动,想撒尿,夺门而出。妈妈的背影在眼前闪过,突然,地上一只蛇,吐着舌头,从妈妈脚边向我爬过来。阿姨,蛇!我大叫返回,一头撞在房门上,金星直冒。一阵急流倾泻而下,急尿了。 后来,急尿频繁,妈妈就带我去医务室。中医传统中的望、问、闻、切,其中一个程序由于我的闭口不语,不得不关闭了,因此治疗的功效就大打折扣。 妈妈摇头叹息,忧心忡忡。不过,她终于还是知道了女儿的一些秘密,但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会把绳子看成蛇呢?她已不抱一点指望从我嘴里得到任何答案,只是从此尽力避免让绳子落入我视野中。另外,她也知道我喜欢美脚指甲,编辫子。 母爱有了一种新的倾泄渠道。 小仙女从梦中降临。漂亮的洋娃娃,一头金色的长发,花裙子……飘然来到安琪的小屋。从此,她编完自己的辫子后,就给小仙女编。心里一阵暖流,感激妈妈。 展眼到了第二年的3月,我上学了。到市教会办的小学报到那天,许多小朋友围着我跳舞欢迎,唱着神的眼里你是宝贝……热泪盈眶。我是宝贝吗?神是什么?没有概念,但我确实感觉到自己是妈妈眼里的宝贝。 每天她给我编好精致的粗辫子,扎上美丽的小花,亲自送我到学校。同学和老师都夸我漂亮,我则莫名地紧张和恐惧。被嫉妒留在心里的记忆过于浓厚,对于受赞美,太陌生了!放学后,妈妈又亲自接我回家。做完作业,我就躲进房间,美脚指甲,编辫子,一遍又一遍。 幸福的日子!但心灵的屏幕总有无数破洞,美好的风景从洞口渗漏出去,透射在惨白的生命底版上,反射起无形的恐慌、紧张、不安全和高度警戒。我不能信任别人,信任自己,信任命运,信任幸福。 这一切是真的吗?为什么好运会落到我头上?多年来,恐惧和孤独,是包裹我的厚密绸带。痛苦浓重而软软,弥漫在全身的每个器官,渗透在心灵的各个角落。如此真实,如同我肉体的存在。 欢乐,幸福,光明……对我来说太稀薄了。眼帘漂浮着一缕轻烟,想看清,想抓住,却早已消失,不复存在。 春暖花开的季节,学校里举行一次歌咏比赛。 妈妈赶到学校,跟校长交涉很长时间,希望校里能让我参加比赛。校长说,遗憾的是,参赛成员都是班级里有唱歌恩赐的学生。象安琪这孩子她连跟人交流都困难,这……校长迟疑。妈妈说,你说得没错。但我这孩子之所以一直心如闭井,怕是有很多伤淤积心内。我想咱们能否提供她一个机会,让她把内里的伤痛发泄出来……一个灵魂的挽救和医治,其实比什么都重要。说着,眼睛红了。 被妈妈的诚心所感,校长同意了。 铺着红地毯的舞台,明亮的灯光,栩栩如生的蓝色后台布景,黑压压的观众。小歌手们打扮得精精神神,胸有成竹地走上讲台。歌声嘹亮,飞扬。掌声如潮,镁光灯闪烁。 一只只小天鹅在蓝色的湖水边起舞,其中有一只丑小鸭。 我勉强被推着上了讲台。这个地方太高贵,我几乎瑟瑟发抖,心里狂跳。由于一直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唱什么,所以直到那时,后台伴奏队才问我,你准备唱什么? 准备唱什么?我木然。憋紫了脸,我哼出一个调说,我只会这一首。伴奏队负责人说,哦,我想有个家。好,就这首。 沧桑而遒劲的旋律响起,一股狂风把我刮走了……漆黑空旷的街头,蓬头垢面的女孩。孤独,冷漠。何处是我家?我想有个家,但只见点点冷星在天幕招手……一颗流弹在心灵的暗室炸开,我泪如泉涌,喉咙仿佛被一把利剑剖开,带血的呐喊。 唱歌比赛获得第一名! 心依然麻木,虽然自那后,我开始与人交流。颁奖那天,我万分恐惧,根本不敢走上领奖台。我不信任众人把荣誉归给我。房梁上的蛇;喀嚓,喀嚓,长辫子被绞了……烙在脑子里的恐怖暗门,在激动的时刻突然被开启。我仿佛看到,一群捏着蛇的人,聚集在下面看着我,随时听候指令将蛇扔到我身上。指令发出了,主持人说,下面请校长给雪安琪颁奖!话音刚落,掌声潮起。一群人举起手里的蛇…… 阿姨,救我!我几步窜下讲台,落荒而逃。 晚上家里,夜深了,月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墙上划下几根银白的线。阳台的水仙花开了,香气袭人。爸爸妈妈坐在客厅讨论着什么,神色凝重。爸爸说,你能分析出她为什么不敢在众人前领奖吗?妈妈沉默半晌说,恐惧往往出自不安全,她一直在一个让她恐惧的环境里。爸爸问,怎么办?妈妈沉吟片刻说,让她熟悉爱的氛围。 领奖台。主持人说,请雪安琪上台领奖!掌声响起,我犹豫万分,刚迈上讲台,就浑身发颤,疾步跑回。 孩子,看这里。妈妈一遍遍呼唤我。观众和善的面孔闪着亮光,恐惧终于被亲切熟悉的气氛融化,我一口气跑上奖台。 孩子,我相信你肯定能上奖台了。观众席的妈妈跑上来拥抱我,久久不愿松开。好了,好了。爸爸喘着粗气过来,拍拍我们的肩膀说,下去吧,我把台子先拆掉。牧师太太,你该去准备晚餐了。做了一下午的主持人,为把这尊贵的客人邀请上台,我的喉咙都哑了。该慰劳慰劳我了。母亲说,就为安琪做这点事,你就卖功劳,爱心扔给狗吃了?爸爸语塞,咋舌笑。 妈妈去厨房了,我和爸爸把客厅的台子拆掉。心里无限感慨。爸爸妈妈为了消除我不敢走上奖台的症结,两人把一下午繁忙的事务都推掉,在家里与我练习领奖模拟。 他们相信我以后一定还有走上奖台的机会,我也不再恐惧上奖台了。果然,过不了多久,我又获得英语竞赛的奖项。 此后,我整体的状态日渐好转。但身体有一种顽疾,开始向我发出猖狂而冰冷的信号。秋季参加校里的跑步比赛,跑了一半,肚角突然剧痛,昏迷。一屋的洁白,在视网膜里清晰,医院里,我醒来。医生认真地给检查后,发现我的肾有严重外伤,问我,你以前经历过什么?好好想想,说出来,这有利你的治疗。 以前经历过什么? 思绪在记忆通道里穿越,受阻。一扇紧紧关闭的门,我尽力推开它,门裂开一条缝。黑旋风刮出来,怪兽和魔鬼的号叫,凄厉。记忆落荒而逃。我脸色苍白,摇头,哭泣。妈妈搂着我说,哦,孩子,说不出来就别说了。医生叹口气,摇头。 住了一星期的院。一天,妈妈端来一盆热水,关好房门说,孩子,你都有一星期没洗澡了。医生说你身体虚弱,还不合适去淋浴。来,阿姨就给你全身擦一擦。 温存体贴。在这耐心而细致的搓揉中,母爱的情怀尽释其中。擦到后背,妈妈大惊失色。我脊骨中段开始的花纹,不到一年,已扩散很多,呈螺旋状旋转而上。 不疼吗?妈妈问,不疼。女儿答。妈妈凭直觉,这可能是一种怪病,但没有说出口。 光阴荏苒,我在这个家已呆了一年。由于不知道我的具体出生年月,父母就以收养我的那天作为我的生日。 12月24号,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过生日。 那晚,时间在生日快乐中一眨眼过了三小时。晚上十一点了,我还沉浸在欢乐中。突然想去解手。卫生间,我惊呆了,内裤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一朵含苞的玫瑰花在爱的滋润下开放了。 把妈妈拉到一边,羞答答说,阿姨,我那个来了。妈妈说,那个什么?我说,就是那个……妈妈略沉思,恍然大悟说,姑娘,你说的是……真的?要注意卫生。来,我拿卫生巾给你。说罢,急急地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又出来,穿起大衣,捏着手电筒,走到窗户边撩起窗帘一角,趴着看了看说,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夹雪来的……还好,晴的。我说,阿姨你要干吗去?她说,哎呀,你看我这没筹划的,论理说这些东西,总得家里多备一点才是。我上次放了一包在柜子里头,倒给忘了前天聚会时被一个姊妹拿走了。说着看看表说,前面小卖部应该还开着的,我去帮你买来。话落已走到门口换鞋了。 我走过去说,阿姨,太晚了,就省得去买了。依我看,卫生纸不也可以使得?妈妈说,不行,那使不得。我去去就回。这时父亲在那头高声问,这么晚,你倒出去干什么?不会去传福音?人家不也得睡觉?妈妈说,三更半夜传什么福音?我去去就回来,你继续给安琪过生日,照顾好她,啊? 砰,门关上了。 那一晚,柔软的卫生巾第一次触摸我的少女来潮。但妈妈的腿却骨折了。买到卫生巾,她急急地从小卖部回来。快到家时,由于路面很滑,不小心摔倒,掉在路边的水沟里,骨折了,当晚就被送往附近医院急诊室。 一星期后,她终于能下地走路了,但从此腿就轻微地瘸了。无数次我望着她一瘸一瘸的背影,悄悄落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