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努伊勒 发表于 2006-4-20 10:56:00 |
第五章 街头的孤儿 夜幕重重地垂下,不留一丝缝隙。人们都纷纷赶往另一世界去了,街头就尤其地空阔和凄凉。甚至连一个小小的角落,都显得太浩渺。 人太多余。 再没有比一个街头的流浪儿更深切地体验到人被从世界摘离的感受。当那点点灯火渐次消失在黑暗中,现实也骤然地从身边退离,退到了遥不可及的天边。 那边是天堂,这边是地狱,不可逾越。 什么时候,东天的旭日升上来?冬夜的一分一秒,在街头的寒冷和寂清中,凝固。恐惧和孤独,在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里开花。冷冷的星,冷冷的月,冷冷的地,都向那一团微弱的生命伸出带刺的手。 好不容易白天来临,我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一个晚上的热量透支,拼命在白天时刻妄图索取回来,细胞贪婪地吸收阳光,以至全身在阳光照射中要爆炸般。 饥饿也张开大嘴,锋利的牙齿噬咬我,饥肠辘辘的眼光四处游移。垃圾堆边躺着一块白白的面包,我欣喜地跑过去,拣起来,一大口。一阵腥味,满嘴的血。是一快石头,借着我渴望食物的癔想,用坚硬来磕碎我的牙齿和唇舌,以实现它的破坏欲。 我在街上流浪了几天,昏昏沉沉,幽魂般,出没在阴阳两界。有一天撞到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他对我说,跟我去,我给你找一份工作。 黑暗太浓重了,有一线的裂缝,灵魂就想挤出去。一个生下来就深陷在窒息中的人,天然就丧失判断善恶的能力。光明和善,她经历得太少,不认识。 就这样,我进入市里最大的一个犯罪集团,被取名为111号。 社会是一个漏斗,滤出它价值判断中的渣滓。渣滓们在社会秩序之外凝聚成一团一团,散布在各个角落,腐烂,发酵,释放出阵阵瘴气。瘴气弥漫扩散,伸出无数双无形的手。秩序内人们的生命和财产,就处在这些无形的恐怖之手的威胁下。有人被谋杀,有人被抢劫,有人被偷盗。 为保证安全,这个犯罪集团没有固定的居住地,每隔一时期就换一地方,并且一小团一小团分散开。但有一套忠实的信念,把每个分子牢牢地凝聚一起。比如,黑社会组织的神圣感;这是以对正常秩序内的组织的仇恨心理为基础。犯罪事业的使命感;这是成员能够不顾生命危险去给另一类人制造痛苦或损失的力量和支撑。等等。 同时也有一套大家甘愿遵守的制度。比如,在我所在的盗窃部门。我们偷来的东西,按照价值被估算成能够在团队里吃几天饭的报酬。为警戒不劳而获,预防懒惰,规定如果有人连续一星期没有偷到任何东西,那就会被赶到街头过夜作为惩罚。 我在里面呆了一年,业绩基本良好。但在第二年的初冬,业绩单上空白了一星期。于是,被赶到街头瑟瑟地呆了两晚上,又冷又饿。傍晚时分,我沿着一条富人街乞讨。 敲开一扇装修豪华的大铁门。 铁门张开双唇,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吐出来。胖胖的身材显示养尊处优,手里端着一个铁碗,牛排散发出喷喷的香味。我眼睛发直,肚子熬叫,伸出黑鸡爪般的手向她要一块牛排。乞丐在昏花的视网膜里清晰,她砰地关上门说,没有,这是我家蓓蒂的。 悻悻地望着这扇被关紧的门,当时我好羡慕这个蓓蒂,可能是她的小外甥。 夜幕渐渐浓重了。 这一带我转了几个来回,真倒霉,没有上手到任何东西,也没有乞讨到一丁点物品。徘徊到深夜,精疲力尽。寒冷,饥饿,空虚,孤独……扭合成一股强大的势力,要将我从时空中剥离,随时压碎成一个幽魂,飘荡,消失。心里本能地恐怖。挣扎。我想抓住什么,但发现握在手心里的只是冷风和空气。 哪里是我家?谁能留宿我一个晚上?真盼望夜幕能张开一个口,把我藏进去,但它没有张口。 路边有一株梅树,几根光秃秃的枝条伸到围墙内的一个花园里。 救命稻草!抓住,尽管会面临死亡的噩梦。我攀缘梅树跳进花园。 花圆不大。我在里面发现一间精致的小屋,还有一个小窗户。恐慌、寒冷和逃命的本能把我塞了进去。一个干净利索的狗窝,铺着红色地毯。 不速之客。主人——一只白色小胖狗,大惊失色! 在经过初期几十分钟的对私闯家室者的恐慌而唧哼唧哼后,很快就把我当贵宾接待了。看到我冷得直哆嗦,用身体紧靠我,让我取暖。 这时,小屋的门被开了一条缝,门口有声音召唤说,蓓蒂先出来,我把里面铺舒服一点你再进去。当时,我大气不敢出,脸色骤变。要是被发现,被打死都有可能。它看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就站在门口对主人汪汪几声,拨起浪鼓来,意思是说不必了。 主人呵呵笑几声走了,我趴在窗户缝隙看到了傍晚那个老太太的背影。一阵惊喜。这就是傍晚我所羡慕的蓓蒂,跟我竟这样灵犀相通!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竟摸进人家的后花园,做不速之客来了。 我满心感激地打量好友的家! 牛排!眼睛发绿,狼吞虎咽。几下工夫,傍晚被一个老太太阻挠而没有机会到我肚子作客的牛排,已乖乖地在我胃里睡觉了。不久,它们就与我合而为亲密的一体,共同奋斗了。 好友看得目瞪口呆!过来怜惜地舔舔我留着牛肉碎沫的嘴角。 蓓蒂对我的友爱支撑我渡过寒冷的长夜。我睡得很死,第二天早晨感觉蓓蒂一直在身上到处骚痒痒,喊我醒来,但实在睁不开眼。小屋太舒服。终于东窗事发。 狗窝里的突然出现和昨天傍晚的记忆令老太太恐怖不已,她一口认定我是对他们家蓄谋已久的贼。 幸运我碰上的还算是一个明智而善良的老太太,以至没有象有些同道,死于文明社会中的高尚人们对丑恶事物的极度憎恨中。她只是不由分说把我送到看守所,并且砍掉了那株梅树。她的热爱文明和自我保护以这种方式得以表达。 别了,留宿我一夜的蓓蒂。在有生来的苍白记忆里,除我那个养父外,它是不多的给过我温暖的亲人。 在看守所呆了一晚。恰好牢房里的头头刚刚殴打过一个在我前面关押进来的人,很疲劳,就决定把殴打我的程序推到第二天,让她积蓄一夜的精力和恶毒,以便被她折磨的人尽可能充分地享受痛苦。 为逃避殴打,第二天早晨上厕所时,我发现黑黑的茅坑里都冻了厚厚的冰,隐约能看到几丝亮光,好象与外面什么地方相通,就从茅坑下面钻了出来。当时没想过能到哪里去,只是为逃避牢房里殴打的惯例。没想到,这个茅坑是通向一个小水塘的。因此我跑了出来。 当时正是星期日。 直勾勾的眼神四处游荡,捕捉能够让我身上的第三只手伸进去的空隙。有人痛心自己的东西突然不见了,我则在他的愤恨中享受成就和荣耀感。丝丝的无奈。但正因为无奈,满足感也就尤其强烈。 街上基本没什么人。人们好象都猜到这里有一个贼,因此都从我的视线纷纷逃离。连前面买豆腐的大妈,也好象看我一眼,就赶紧挑着篮子跑了,落荒似的匆忙。 我鄙视,冷笑,忧伤…… 脸上突然火烧,我是一个贼! 但这是我的职业,籍着它我才能糊口,我错在哪里?有谁晓得这份职业的艰辛?被文明人殴打,被组织头头惩罚。身上青紫的伤痕,写着正义和邪恶两股力量的同时夹攻。这份艰辛也让我品尝到依靠自己劳动而养生的快乐!这就是贼的逻辑和强盗的道理。这也是贼的无奈和强盗的悲哀。 我在街上游荡,寻找甘愿出其不意被偷的人。饵早就撒在海中了,可还没有鱼上钩。 寻找着盼望着。终于,一连串小鱼落入我视线所布置的网中了。我转到一条小路时,看到陆续有一堆一堆的人,向路边的一间房子走去。门开了,人们一个一个被吸了进去。 我徘徊在路边,竟然一个老太太走来问我想不想跟她去一个地方。我说你是不是去那里?指指前面的房子。她的眼睛发亮说,是啊,是啊。今天我们聚会,你想去看看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聚会的地方,是偷窃最好下手的场所。 我欣喜若狂,但也迷惘不解了!为什么,她发亮的眼神怎么就将我的衣衫褴褛都过滤掉了呢?她的眼睛有问题吗? 但我还是去了。 一间干净整洁的客厅,简单的家具。不大,能坐几十来人。前面还有一个小讲台。外面的人陆续进来,彼此很友好地问候,嘴里蹦出些什么感谢主感谢神。大家拿着歌本唱歌。坐在旁边的人伸手摸摸我的手说,哟,你受凉吧。就起身敲敲里屋的门说,陈牧师,拿件衣服出来。一会儿,她就把一件呢大衣披在我身上了。 身子很快暖和起来了。诡诈的念头与暖流相撞,心海就泛起小小的浪花。但偷窃的欲望如此强烈。海面刮起一股黑旋风,小浪花很快归于无有。 那个叫陈牧师的中年妇女站在讲台上讲课,人们都听得很认真,我犀利的眼光则急切而细致地扫过屋子的每个角落。 穿过客厅,是一房间。从半开着的门望过去,是一个阳台,窗户不带铁栅栏。几根枝垭从窗户边缘探出脑袋。经验分析,外面靠着窗户是一棵树。 天造的偷窃场所,绝佳。心里窃喜! 再没有比这次行窃干得顺当。快结束时,我趁人们不注意,就溜进了那房间,躲在一个角落里。直到夜深人静,才钻出来。 一屋的黑暗! 黑暗,给我勇气和力量!黑暗,使我自由!黑暗,让我有了生存的盼望!一个小偷,对黑暗是熟悉和亲切之极的! 黑暗中,我的眼睛是明亮的!我发现这间房没有住人。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鼾声,报告我主人在那边。 摸摸所有柜子,都关得很严密。我身上带的翘锁器具在看守所被没收了。因此,柜子只能徒然增添我遗憾的想象。幸好,我发现柜子上头有一个很方便携带的小纸箱。里面好象装着什么商品,未开封。 于是就偷了这纸箱,跳出窗户,攀缘树枝下来,逃之夭夭了。 兴匆匆地回去,发现是一个在夏天备受欢迎,而当时正受冷落的家伙被我热情地邀请过来了。一只小风扇,光荣地授予我一星期的吃饭权利。几天过去,胜利果实塞在牙缝里还没品尝出滋味,我又得绷紧神经到街上奋斗了。头头自豪地说,这是挖掘潜能刺激创造力的制度。 我的潜能和创造力又一次受阻,几次行动都没有成功。一线盼望在绝望中向我招手。星期日,我又去了那地方。我估计主人一时还没有发现失窃的风扇。 人们更热情地欢迎我。内疚涌起。但明确的目标和生存的本能,不允许我顾及许多。来了,我就找机会偷!这是我的本分! 又一次顺当行动! 回去,头头表扬鼓励后,眯着老辣的眼睛分析说,这家以后不能再去了。第一次,柜子关得很严密……第二次,柜子打开,放着一本书,夹着一百元钱……分明是故意让你去偷。但他的目的是什么?要抓你,这次就可以抓啊?可能想引诱你……引诱什么呢?很有点令人费解。 街头行窃的艰难,头头老谋深算的警戒,几番搏弈。鬼使神差地,我还是去了。 星期日,大方地来。他们欢迎我。趁人不注意,我溜进房间,躲在角落里。让人烦恼的是,上两次,晚上他们都不开课,怎么这次到很晚还不散呢?因此,在大胆,眼尖,手快等外,我还得多一样东西——耐心。 隔壁讲课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有几个音节恰好清晰地飘进耳朵:神是爱。什么神不神?我心里忐忑不安的是这次行动的命运。 外面终于安静下来了,渐渐,就只有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屋里回荡。谨慎起见,我还躲着。隔壁的鼾声报告我行动时机的成熟,我就从角落里钻了出来—— 一屋的光明!眩目! 我双眼刺得发疼,待视网膜清晰下来,映出一场布景:那个讲课的中年妇女,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明亮的台灯光,从她后面照过来。她浑身发着金光,剪出高大的身影。齐耳的短发,面容安宁,微笑。 看到我,慈祥地说,不要怕,这也是你的家……坐下,我给你倒杯水…… 五雷轰顶,我脑子要炸裂!眩目的光明,将我虚弱的勇气和力量顷刻融化。死亡的恐怖压过来。遥远而陌生的光明,将我浓缩,不断地浓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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