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中的孤儿 我终于有了一个家。 这是我第一次大胆抗争的结果。那天有一对夫妇来领养,孩子们又把我的头发扯得乱蓬蓬,脸蛋涂得黑湖湖,衣服弄得皱皱的。而他们自己则打扮得漂漂亮亮。 老师来喊我们了,他们以为我会就这样狼狈地跟着去。但其实我却酝酿了自己的一套计划,因为我碰巧听到两老师的谈话,说今天来领养的是一个富裕家庭。 还没到会客室,走在最后头的我突然返回房间。我鼓起勇气从别的孩子床上拿起他们的衣服穿起来,偷出他们的袜子和鞋穿上,梳头洗脸,扎起精致的粗辫子……我豁出去了。
凤凰一露真面目,鸡群就失色了。 这样。那个叫王义才的中年男人和妻子王华兰——一个长年有病并不能生育的女人,一边一个挽着我,推开孤儿院的门,走进一片光亮中,走到他们的家——我的家中。 家临着古龙镇的一条小街。养父是个和善的人,跑运输的,长年出差在外,难得回来一次。母亲在家闲着养病,也很和善。他们给我取名叫王丽雪。我终于体验到了一点家的温暖,但幸福如冬天的雪花。太阳一出,所有的美丽就不复存在。 不到半年,养母就得病死去。养父很快又续了一个妻子,叫方金菊。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带着六岁的女儿方芳,嫁了过来。 从此,我成了家中的孤儿。 继母会理发,于是就在临街的一间房开了一家理发店。妹妹是家里的小公主,什么事都不干。继母善于算计,满心眼想着如何多赚钱。这样,七岁的我就成了店里的杂工和家里的保姆。 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一件件事,仿佛高速运转着的机器上的齿轮,密匝匝地咬过来。而我孱弱的身体就是推动这部机器运转的发动机。经常,我发现自己已经被轧碎在齿轮中了,血肉模糊。 早晨,我浑身散架了般,好想多睡一会,哪怕一分钟。但鬼怪般的号叫声早早就在枕边响起,耳朵揪心地疼,痛得我从床上本能地跳起来。睁眼,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继母。 她对她自己的女儿疼爱得心头肉般,而把女人天性中的折磨欲,全发泄到我身上了。也把她女儿不听话时惹动的怒气全撒在我身上了。 她对我没有一点的温存和怜悯。冬天,她会逼我把冬疮在腐烂流脓的手伸到刺骨的水里为她们洗衣服。 在这样惨淡的日子里,我唯一的乐趣,还是编辫子。现在我有了一面属于自己的小镜子。想到曾经为它所经历的噩梦,我就对现状万分满足了。尽管与妹妹一屋的玩具和洋娃娃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我的辫子是生命中最让我感到自豪和荣耀的至宝,它时常以光滑的,精致的面貌出现。有时我会在上面插几朵小花,就更加清秀夺目。但新一轮的苦难也因此来临。 妹妹是个天生就奇丑无比的女孩,一头黄头毛,稀稀落落。小眼睛塌鼻子。完全与她母亲一个模板。当家里来的客人当着众人的面夸奖我说,看这朵黑牡丹,简直就是大美人。但凡生在那些有权势人家,成为大明星也未可知呢。如此说,大明星也与我们老百姓差不到哪里去—— 妹妹和继母气得七窍生烟,脸皮紫胀,只是当着客人不好发作而已。 有一个夏天的中午,外面倾盆大雨,除了妹妹,理发店里没有一个人。我好不容易得空在长条椅上躺一会,很快就睡死了。我实在太累了。 漫漫的旷野,漆黑一片。风沙,鬼怪,号哭……我怀里抱着一样什么宝贝,找不到回家的路。找啊,找啊。突然一阵狂风,欲卷走我的宝贝。我紧紧抓住,喊着我的宝贝…… 头皮一阵扎心地疼,我醒来。什么?狂风真的要卷走我的宝贝吗?不行啊!我搓揉几把眼睛,定神看。天哪! 妹妹正拿着剪刀,在绞我的粗辫子。已经绞了很多,地上丢着一绺一绺的碎辫子。 我的心象是被割走了一块肉。我疯狂地按住妹妹的手,打她,揪她的头发说,你还我的辫子!我的辫子! 屋里,我们撕打成了一片。外面的雨也下得更大了,风声,霹雳,雷鸣。 我和妹妹的哭声穿越风雨而出,继母对女儿的爱和对我的仇恨穿越风雨而来。 她狠狠地抓住我,用一根绳把我捆在椅背上。眼睛血红,脸色铁青,揉着她女儿说,心肝宝贝,别哭别哭,看你娘怎么为你伸冤。然后拿起剃头刀,恶狠狠骂我说,不就为这几根骚头毛,你就敢打你妹妹?我让你不留一根,让你骚去。 喀嚓喀嚓,理发师的技术,在仇恨和偏爱的催化下,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一头浓密的头发,童年以来,多少个日子里我生活中唯一的乐趣的源头,几下工夫,纷纷扬扬地飘洒满地。
我的被无情谋杀的辫子! 镜子出现了一个女孩,顶着一个光凸凸的铁青色的球。这个球慢慢膨胀膨胀,变成我脚下的一块地,四面万丈深渊。太光滑,我站不住,就要向深渊跌落…… 我摔碎手里的镜子,我曾经朝思暮想的镜子。没有了我的辫子,它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我从窗户里爬出继母反锁了的理发店,向小镇后面的古龙河岸跑去。 雨依然倾盆地下,河流在咆哮,我的心在汩汩地流血……湿透全身的,分不清是水是泪。不知在河岸坐了多久,时间和空间,已不复存在。 天空的乌云稀薄了,蓝色渗透下来,太阳重新露出脸蛋,光线愈加热烈而明亮。我双眼浮肿得桃子般,心依然阴沉…… 陆续有人围过来。越来越多,唧喳地议论。 这人说,这是谁家的丫头呀?那人说,你老人家的记性,可不是理发店王义才和前头老婆的养女嘛?这人说,啊,是她吗?怎么坐这里呢?那人说,你问我我问谁?我乍晓得呢? 于是就有人问我,你怎么坐这里哭呢?丫头,怎么又弄出个光头来了呢? 是啊,是啊。众人附和。 刚才倾盆大雨倒在我心里,酝酿了一场更大的情感风暴,在大家的询问下,爆发出来。 我腾地站起来,摸着我光光的头皮,泪水里闪烁着挥之不去的精致的粗辫子,告诉他们我的光光头皮的来胧去脉。 热辣辣的骄阳中下起“小雨”,他们都用袖子抹起了眼泪。在共振的效果下,我的悲伤也尤其地洪亮而悲壮。 不过,每一次泪水所换来的代价总是要大大多于悲伤本身。 有人把我的忿诉告诉了继母。她的面子被剥了一层,岂能善甘罢休?当晚,我被关进家里的柴房。半夜,脖子上凉冰冰滑腻腻。痒痒的,难受,窒息。靠着柴堆的我醒来,发现一只手腕粗的蛇,青黑色,从脖子上正爬过,这头的尾巴还在柴堆里没有出来。 我极度恐惧,来不及惊叫就昏了过去。 第二天,继母青黑着脸对我说,以后,不许跟任何人说起剪头发的事。否则,就让你住柴房,知道吗?别人问你为什么光了头,你就说是长虱子,剃了。知道吗? 我点点头。其实,她不必教训我,我也再不能开口了。童年以来,有什么委屈,我都是深埋心底。那扇原本就关得紧紧的心门,被这次的极度悲伤冲开。柴房中极度恐惧的冲击,又让它关得更紧更严密了。 以前,我或许是不愿提起自己的事。但从那以后,我开始恐惧谈及自己的事。我恐惧打开心灵中的那扇门。仿佛里面装满了恶兽和鬼怪,我一打开,它们就会抓牙舞爪地跑出来,咬碎我。 阴暗的小屋有时会突然穿越一线亮光,父亲回家的时刻。丰盛的午餐,我胆怯怯地被继母热情地邀请到桌上吃饭。长期被圈定在屋子角落吃饭的记忆,为突然的尊荣受宠若惊,全身发颤。 父亲给我夹菜,继母也给我夹菜。我心里咚咚直跳,悄悄瞥一眼妹妹,幸好父亲在给我夹完菜就给妹妹夹。父亲说我怎么越来越瘦了。继母说是啊,可能就是这种瘦体质,天天吃肉也不得长肥的。人说天生胖体质,喝水也长肉。 父亲问起我怎么剃了个大光头,我一句不吱声,任凭继母的口水洒在我头上变成一只只的小虱子。父亲也就信了我剃头的原因是因为长虱子。饭后,我躲在角落偷偷地哭了。 后来,父亲带我和妹妹上街去,说要给我们买一双鞋。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有一双美脚,有卖鞋阿姨的夸奖和买回来的好几双鞋为证。父亲原本是打算给我和妹妹各买一双鞋的。无奈我的脚不论试到什么款式的鞋,穿起来都那样合适大方。而妹妹的脚有点歪,试不到一双合适的。父亲在妹妹哪里得不到发挥的父爱,就加倍地倾泄到我身上,一下就给我买了好几双鞋。 回家后,他还将我的美脚给他挣得的面子,兴匆匆地跟继母分享,说,刚才买鞋去,人都说咱这闺女这双脚生得好,说是就从未见过有这么好看的脚的。 继母的脸笑成一朵花,只是散发着黑青色。黑青色变成利剑落到我身上,妄图搜刮到什么足可以抵消我的美脚带给父亲的自豪。 她看着我好大一会儿,说,是啊,这姑娘倒真没的说的,就别说是脚了,人也不长得更标志吗?没听有人都夸她是大美人?只可惜……她停住话,脸上的黑青色更浓重了。 来,过来跟你说件事。父亲被她招呼到里屋去,接受关于我的神秘消息的宣告。我坐在门口,伸手摸着后背,心惊胆颤。 我害怕夏天时那个看相婆婆所建议的,继母求之不得的方案,被父亲采纳。那我又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了。父亲给我带来的一线光明,让我有点留恋这个家,尽管事实上是家中的孤儿。 一会儿,父亲从里屋出来,走到我身边蹲下,撂起我的后背衣服看了看,对继母说,就是这些花斑嘛?继母说是。父亲沉吟片刻,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又问继母说,七月在河里洗澡才发现的?继母说,以前有没有我不知道,那次洗澡怎么就看见了。那个看相的说……话未完,父亲摆摆说,咳,别信他们那一套。哪有这么多妖怪投胎,又什么灾星来的。她又不痛不痒的,我看也就是一点点皮肤病而已。你要好好照顾她。 父亲对我的宠爱,仿佛在她心里掏了一个洞。这个洞需要我加倍的痛苦才能来填补。父亲走后,她确实好好“照顾”了我。 她把我所有正合脚的鞋统统收起来,故意拿妹妹以前的鞋给我穿。这些鞋是妹妹小时候穿过的,都变了形,也都太少了。穿了一段时间,我的脚趾都被恪出血。晚上睡觉时,整只脚阵阵地疼。她让我体验历史刻在中国古代女子脚上的疼痛,但缺少她们的疼痛所具有的社会伦理和尊严。 有压迫就有反抗。我的反抗就是在继母看不见时,脱掉鞋,赤足走路。一次不小心踩到一根长钉子,刺进脚心足足有几公分。痛得我泪水直流,但不敢吭一声。咬咬牙,我把它拔了出来。鲜血如注。 后来脚底发炎流脓。继母知道后,骂我说有鞋放着不穿,自己作践的。倒是邻居看不过去,给我买了药。 九岁时的一个傍晚,我和继母上街买东西。回来时,天色已昏暗,路面的景物很模糊。我正低头走路,突然,一条长长的蛇向我脚下爬过来。我大叫,往旁边一闪。对面一辆自行车恰好过来,为避免撞倒我,骑车的人情急之中一扭龙头,不偏不倚撞到了我旁边的继母身上,磕掉了她的一颗门牙。 骑车的人很快跑了,平安脱险。地上的蛇也安然无恙,其实那只是一段绳子。 那一颗门牙就找我报仇来了。知道我怕蛇,为了让那一颗掉落的门牙发挥最大的功绩,继母把我关在一个屋子里,故意放了几条蛇进去。 那几条蛇在我眼前游动,游动……我满眼都是蛇,满脑子都是蛇。只感觉,满墙满地爬满了蛇,满屋都是蛇……在里面关一个晚上,第二天,我的神经就处在崩溃状态,继母满意了。于是她决定养着这几条蛇,作为活的刑具。 以后,我稍做错什么事,就被关进养着蛇的屋子里。 一个冬夜,我趁妹妹睡着时,就偷偷拿出她的课本,坐在正烧着开水的炉子边读起来。那时她已经上学了,而我没有机会读书。继母跟父亲说老师发现我是弱智,不能上学。灌开水时不小心把课本弄湿了。第二天妹妹要告诉继母去,那样我又得关进养着蛇的房子里。虽然是冬天,但那屋里有暖气供应,保证这几条蛇依然活跃。我就拼命央求妹妹行行好,别去告诉继母。妹妹说,那你得喝了我撒的尿我就不说。我端起那一碗尿,正想喝,一股尿臊味直呛得我头发晕,同时也刺激了我的自尊。 我一手把碗砸碎在墙上,逃开了这个家。 |